四月中旬。
正是杨柳依依, 百花争艳的好时季。
王昉身着胭脂色高腰襦裙坐在软塌上,满头青丝用碧玉镶宝石的梳子挽成一个简单发髻,露出她纤长而又细腻的白玉脖颈…屋中两排木头窗棂皆大开着,吹进来四月的几许暖风,而她倚塌而坐,手中握着一本账册,如今正低着头细细翻阅着。
回来已有几日了…
王昉这一阵子每日不是陪着傅老夫人、程宜说话, 便是窝在屋子里歇息。
当日见她回来, 纪嬷嬷并着屋子里的丫鬟皆抹了好半天眼泪, 此后更是每日汤水不断, 直言是要把她这一阵子少的肉都给养回来。
王昉觉得很是无奈, 她如今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也都有肉…旁人不知有多少钦羡。可她到底也未说些什么, 每日由着她们忙里忙外,这般将养了几日, 她的气色倒是恢复了不少,只是身形却依旧未怎么变。
暖风拂人面,正是一个舒爽好天气。
王昉垂落在脸侧的几许青丝随风拂动,她往耳后压了好几回也不见有什么用, 索性便也不再管了。
帘起帘落…
玉钏弯腰走了进来,她一面是朝人打了个礼, 一面是问道:“送往陆家的酒都备好了, 马车也在影壁处候着了, 您是这会出门还是再歇一会?”
王昉闻言是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是言:“这会去吧。”
她说到这,便搁下了手中的册子,跟着是又问了一句:“给棠之的糖盒子可备下了?”
“您放心,都给备下了——”
玉钏笑着接过了话:“除了糖盒子,铺子里时兴的几样糕点、果脯也都备着。”待说完这话,她是取过架子上放着的一条约有两米长、用金银粉绘花制成的薄纱罗替王昉挽好,又替人重新修整了下妆容与发髻,才扶着王昉往外走去。
…
影壁。
这儿除了王昉的两辆马车外,还放着另一辆看起来很有规格的主子马车…
瞧着样式,倒是新打的。
王昉步子未停,却是问道:“今儿个还有谁要出门?”
玉钏见此,便轻声与王昉说道:“这是六姑娘的马车,她往日多是跟着五姑娘,老夫人便着人替她重新准备了一辆。”
王佩的马车?
王昉回来已有几日,自然也好生打听了一回王佩的事。如今府中的人皆知晓,这位六姑娘得了老夫人的青眼,阖府几个姑娘,也只低了四姑娘一头…平日伺候起来也多是打足了精神、用了心的。
她这几日虽未曾去过王佩的院子,却也知晓如今那里里外外都是簇然一新。
拜高踩低…
这世间向来如此。
因此,这会王昉闻言也不过轻轻“嗯”了一声,王家待嫡庶本就未有太大的区别对待,只是当初有纪氏压着,祖母也向来不理会这些事…如今王佩既然得了祖母的心,制一辆马车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思及此,便也未曾说些什么,依旧由玉钏扶着她往前走去。
王昉面容平静,一双杏眼也依旧无波…
她抬头看着那碧海青天,想起那日王佩抬着头,露出一张布满着泪痕的面容:“我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王佩若只是单纯想在王家谋个脸面和出路,她自然不会太过干涉…
祖母年纪越大,多几个孙女承欢膝下,也是好的。
只是…
王昉眉眼依旧,若是王佩心有不甘,所求不止于此,那么她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随侍在马车旁的车夫见她过来,忙垂了眼搬了脚凳,恭声一句:“四姑娘。”玉钏扶着王昉刚要登上马车,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带着笑意的悦耳声音:“四姐。”
王昉侧身看去,便见王佩着一身豆绿色高腰襦裙,身上带环佩玉,由人扶着走了过来…她眉目带着几分笑意,再无往日的小心翼翼,待走至王昉身前,便屈膝行了一个家常礼,而后是跟着一句:“四姐回来已有几日了,阿佩原想着去看看您,又恐扰了四姐清修,倒未曾想会在这儿见到您。”
她说完这话,是看了看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便笑着问道:“四姐今儿个是要去武安侯府吗?”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看着王佩,声音平淡而从容:“六妹呢?”
王佩的面上有几分羞赫,连着说话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祖母觉着我整日待在府里不好,便让我多出去走走…正好李大人家的二女儿今日要开茶会,邀了我去。”
“这是好事…”
王昉说完这话,是看向她身后的丫鬟,淡淡一句:“出门在外,好生照顾六姑娘。”
丫鬟忙屈膝应了“是”。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与王佩点了点头,便由玉钏扶着走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便行了起来…
待走出庆国公府,玉钏是倾手倒了一盏茶,才又跟着一句:“二夫人如今怕是恼得厉害,五姑娘自打武安侯府那一桩事后,便再未受人邀过了…六姑娘近来倒是常常收到帖子,听说还交了几个手帕交,都是当日武安侯府见到的那群人。”
王昉接过茶水…
水还热着,她这会便也未饮,只是捧于手心揭开茶盖。
她指尖微抬,握着茶盖慢悠悠地扫着茶沫,才缓缓而言:“如今有祖母替她撑腰,二婶即便再气恼,怕是也没有办法。”
玉钏闻言,一面是替她捶着腿,一面是轻轻笑着跟了一句:“六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如今有老夫人撑着…往后也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王昉笑了笑,她垂了眼睑用下一口茶,好一会才道:“她如今年纪还小,倒也不急于此。”
…
武安侯府。
王昉昨儿个就递了拜帖,今儿个马车便径直到了内院的影壁处才停下。
影壁处早就有人等候了…
陆棠之的丫鬟瞧见王昉的马车停下,便笑着走了几步迎上前去,她一面是屈身在外打了个见礼,一面是恭声说道:“给您请安。”
玉钏掀开车帘,扶着王昉走了下去…
丫鬟忙走上前,扶了王昉的另一边,她半弯着脖颈,低垂着眉眼,稍后人半步恭声与她说着话:“小姐原是要亲自来这等您的,只是恰好徐家小姐也过来了,便指了奴在这等您。”
王昉面上倒有几分怔楞,跟着是笑道:“徐姐姐也来了?”
她原想着,过个几日也去见一见徐静嘉…
她与徐静嘉虽只有几番相处,可心中对她却生了不少好感…倒是未曾想到今儿个竟是都撞在一处了。
丫鬟轻轻笑着应了一声,而后是又一句:“来了有一会了,知晓您也要来,这会都在屋子里等着您呢。”
身后有人捧着王昉带来的礼物…
丫鬟便扶着王昉继续缓步朝内院走去。
往内院去的一条小道上,两边植了不少名贵花草,还有一大片桃树…如今正值时季,几十株桃树相映交错在一道,随风吹过,那枝上的桃花便跟着轻轻摇曳,却是数不尽的好风姿。
王昉来过陆家已有两回,今儿是第三回…
前两回她都未曾尽兴观看这园中风光,今儿个许是心中无事,一路往前走去,王昉在这温和的日光下柔和了眉眼,竟也认真瞧上了一回。
陆家虽为武将,院中布景却很雅致…
却也不是一步一景堆砌出来的模样,倒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样子。
丫鬟见她眉眼松泛而温柔…
一路扶着她缓步往前走去,一面是跟着说道:“这园中的花草大多是二公子找来的,平日他若在家也时常过来打理。”
王昉面上一怔,陆意之还会打理花草?
若说他若拈花折花她自然是信,只说他打理…王昉想着那人时常一副衣袂飘飘的神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拿把铲子蹲在地上挖土培花的模样。
丫鬟笑着继续说道:“您若喜欢,等回去的时候便带几盆回去?”
王昉回过神,却是摇了摇头:“我平日不喜欢打理这些,若是带回去也不过是随意摆在一处,浪费罢了。”
她说完这话,便从那些名贵花草中收回了眼…
王昉迈了步子是想继续往前走去,却觉着裙角被拉了住,垂眼一看,正是那只名唤“元宝”的猫正抱着她的衣角。
元宝仰着头,见她垂眼看来,便轻轻“喵”了几声,跟着还甩起了尾巴…
好不娇憨。
这几声叫,惹得丫鬟和玉钏都低了头。
玉钏往日也曾见过元宝,只恐它作乱伤了主子,忙握着王昉的胳膊是要拉她到身后。
王昉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
她几月未归,屋子里养得那只名唤“喜福”的小猫也已经长大了,这些日子她接触了几回心中对这些毛茸茸的动物倒也不再有所抵触…何况眼前这只恍若成了精的小东西也很是有趣。
她想到这,便蹲下身弯腰抱起了它。
玉钏瞧见她这般,忙低声喊道:“主子…”
“无事。”
王昉摇了摇头,她垂眼看着元宝…
元宝份量并不算小,动作却很是灵巧,被她抱着还自然得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待躺舒服了,这会便摇着尾巴,伸出小舌轻轻舔了舔她露在外头的手背。
玉钏见那只名唤“元宝”的猫,的确乖巧,这才松了一口气站在一旁。
丫鬟看得却很是稀奇,她是知晓二公子这只猫的,平日除了二公子见谁都是一副慵懒的模样,很少让人抱,即便拿着小鱼干哄它也未曾见它有什么高兴的。哪里想到,这会竟会如此安静的待在这位王小姐的怀里…
可真够稀奇的。
她想到这,便停了步子,说了话:“元宝往日最不喜外人抱,今儿个倒是…”
丫鬟说这话的时候,便伸出手是想去摸一摸元宝的毛发…
可她的手尚未碰到,元宝便转过了头,一双幽深的眼珠子看着她,还咧开了嘴发出“呲呲”的声音…模样凶狠,全无方才的娇憨。
丫鬟瞧着忍不住便退后了几步。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元宝的身子…
见它转过头来又是一副讨巧卖乖的模样,还眨巴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扮起了可怜。
王昉忍不住笑出声,她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头:“你主子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竟似成精了一般。
“你想知道?”
一个慵懒的声音骤然响起。
三人皆抬了头朝前看去,便见陆意之着一身玄裳正缓步朝她们走来,他的头发和身上还沾着不少桃花,衣袂飘飘,走几步那身上的桃花便随风拂落在地上。
陆意之看着蜷缩在王昉怀中的元宝,见它整个身躯都压在那人微微高隆之处…他收回眼,移到那人依旧娇艳的面容上,嘴角轻轻扬起。他的身后是满园桃花,而他一双桃花目却映着这碧海晴天、白云万里,风采依旧。
丫鬟先回过了神,她朝人迎了两步,一面是屈膝行了一礼,恭声唤人:“二公子。”
玉钏也回了神,她挡在王昉的身前…
她早先听琥珀说起过顺天府的事,知晓这一回多亏了这位陆二公子,才能及时找到江先生。可这位陆二公子也太不知道避讳了,这般大刺刺的走过来说这般话,可亏得是在陆府,也都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
若去了外头,让旁人瞧见,还不知该怎么编排呢?
王昉看着陆意之,她心下其实也有几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意之…一方面她并不愿与这位日后的五军都督有过多的接触。可另一方面,这次能请到江先生,的确是因为他,才能这般轻易的解决。
合情合理——
她也该好生与他说一声谢。
王昉想到这,便也不再扭捏,她拍了拍玉钏的手背,而后是抱着元宝走了过去,待至人前便屈膝一礼,口中言道:“这次江先生的事,要多谢陆二公子。”
陆意之挑了挑眉,这不是他第一回听她言谢,便抱手问道:“那你要怎么谢我?”
怎么谢他?
武安侯府的陆二公子,不缺吃喝不缺钱…
王昉想了想,还是抬了头,径直问他:“陆二公子想要什么?”
陆意之看着她一双眉微微折了起来,连着鼻子也轻轻皱了起来,难得的娇憨模样…他袖下的手微微蜷了起来,只觉得那日的温度还流连在指尖上。
他想要什么?
这世间他想要的,不想要的,皆可凭自己断。
一个小丫头又能给他什么?
原本只是想看看这个小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可现在——
陆意之嘴角微扬,却是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王昉闻言,却是拢了眉心,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点了点头:“那陆二公子待想好后再与我说吧,若是我能做到的,自然会去做。”
陆意之眼中含笑,却是听出了她言外之意——
若是做不到的,你也不能强人所难。
这个小丫头…
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他也未再说什么,只是垂眼看着元宝,朝它伸出手:“过来。”
元宝身子一抖,它把脸埋进了王昉的胸前,恍若未曾听见一般。
陆意之不气反笑,他收回了手负于身后,淡淡一句:“这个月的银鱼干减半…”
元宝依旧未曾回头,鼻子一仰,只差哼出声来…这满府有的是人想喂它吃的,减半就减半。
“你以为我说减半——”
陆意之看着元宝两只耳朵尖尖竖了起来,冷笑一声:“这满府上下还有人敢喂你?我数一二三,你若再不过来…”
玉钏一脸怔楞,她一会看看陆意之,一会看看元宝…也不知是陆二公子疯了,还是她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