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四下, 清风楼内灯火通明。
而与往日不同的热闹,今夜的清风楼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静谧…却不是说楼中无人。楼中依旧有许多人,甚至较起往常也只多不减,偏偏这么多人却无人说话,直直看着一个年约三十、身穿青衣,看起来自带随性潇洒的男人。
楼中众人想起先前这个男人所言,都纷纷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藏着的那几分摸不清楚状况的神色。
跟着王冀一道来的国子监众监生也纷纷皱起了眉, 有脾气好的便朝那青衣男人拱手一礼, 口中说道:“不知这位先生此话何意?此诗是先前长砾兄所作, 楼中这么多人都看着, 断不会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他这话一落, 其余围观的人群也纷纷点了头, 跟着说道:“我们大家都看着,这诗的确是王魁首一人所做。”
自然也有性子急躁的, 沉着面色朝青衣男人啐道:“不知是打哪里来的穷儒生,莫不是瞧见长砾兄有此声望想要攀咬一二?长砾兄于文人榜上蝉联两届皆是魁首, 所做诗词皆悬挂在楼下,你即便是要胡乱攀咬也得看清楚了人!”
这话却是有些严重了。
不过如今王冀的名声的确响彻了整个金陵城,若说攀咬倒也有可能。
…
程愈和王衍也已走到了楼上。
如今厢房被围得水泄不通,先前随着程愈来的几位监生皆站在门口, 瞧见程愈两人过来便侧头与他说道:“景云兄快过来,有好戏看。”
说话的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 他本就看不惯王冀这一行…
往日那群瞧见他们都低几分头的世家子, 自打王冀赢了几回, 且不说在这清风楼中,即便是在国子监内,也全一副尾巴上翘的模样。
程愈朝里看去,却也只瞧见乌泱泱的一片…
他听着里间传来的纷纷议论声,一双清润的眉眼微微蹙起了几分:“怎么了?”
先前说话的人弯着一双眉眼,朝程愈凑近几分低声说道:“有个男人跑进去质问王长砾,问那首诗是不是他作的?景云兄,你说这王长砾是不是当真背后有人?若不然怎么才这么一段日子,他这境界便高了这么多层?”
即便是像程愈这样的天才…
也不见得会在这短短十余日中,高出这么几层境界。
程愈负手拢眉,他心中的确也有几分奇怪,近日来王冀所做的几首诗词他也看过,无论是胸襟、境界,比起当日王冀那一首“浮生若梦”,完全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他与王冀相处也有段日子,当初在王家的时候也好,而后在国子监内也罢。
王冀此人的确有才气,也肯努力…
只是所局限的东西太多,作出来的诗词难免也少了几分胸襟。
可如今…
他抬眼朝那乌泱泱的一片望去,半会却也只是淡淡一句:“子由,君子不议无实言。”
那个名唤“子由”的年轻人闻言却是笑着耸了耸肩,他自然也听出了程愈的意思,是说他们手中皆无实证,口说无凭…不过,他想着先前那位青衣男人,他们没有,那人也许有呢?
王衍如今年岁尚小,身量自然还不够…
他踮着脚尖看了好一会,也瞧不见里头是个什么状况。
他倒不怕先生出事,这天下间若论嘴上功夫,怕是谁都敌不过他…他是怕三哥,也不知三哥行了什么事,竟惹得先生如此暴怒。
…
王冀先前多饮用了几杯,这会脑子还有些晕眩。
他近日的确有些放纵了,在这群越响越烈的恭维声与奉承声中,越发有几分飘飘欲然…他明知道这样不好,他应该做礼贤下士的王长砾,应该表现得永远温润如玉、行止有度。
可在这一群声音和那些羡慕与钦佩的眼神中…
他就像书中所写,像是沾染了寒食散一般,越发放纵起来。
就像先前…
他们饮酒论事,正是高潮之际,楼中几人纷纷要他再做一首诗,说是要把他王魁首的话悬于屋中,日日观赏。
如今于他而言,作诗早已不是难事…
那诗集中的诗还有不少。
因此王冀也未曾推让,手中握着酒盏,便郎朗念了起来。
可他刚念完诗,便有一个青衣人走了进来,指着他问“你这诗是何人所作?”
旁人不知晓…
只当那青衣人是眼红他的名声,胡乱攀咬。
王冀心中却清楚这诗的确不是他所作,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那真正的主人是何人。他抬眼看向那个面带怒容的青衣人,心下一个咯噔,难不成这诗的主人竟是眼前这人?这个念头刚刚泛起,便被他压了下去…
若当真是眼前人,他又怎么可能会不公于世?
王冀想到这,酒意也散了几分,便放下手中酒盏抬手拦了众人的议论声…而后是迈步朝青衣人走去,待至人前,他是端端正正朝人拱手一礼,面色从容,语气温润:“这诗的确是在下所做,却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他这话说得甚是有气度,众人见之便又低声夸赞起人。
可还未等他们说上几句,便听到一声暴怒——
“放你娘的狗屁!”
在场的都是文人、学子,平日常浸染于诗书礼仪之中,即便吵个架也都是引据论点,若当真有个什么左右也就撸个袖子打个架,何时会当众骂娘?因此他这一声落,楼中众人皆被震了一瞬,好一会都未曾回过神来…
王冀也被这话怔了一瞬,回过神来面色便有几分涨红——
却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因为旁得?
王冀刚想说话,便有一个十岁余粉雕玉琢的少年从外头挤了进来,少年的衣袍、头发因为推挤而显得有几分乱,他也顾不着打理,快步朝青衣男人走去,看着男人暴怒的面色有些无奈,喊了他一声“先生”…
而后是朝身后看去,与王冀拱手一礼,口中跟着一句:“三哥。”
“阿衍?”
王冀看着王衍,面上也有几分怔楞:“你不是在徐先生那,怎么会出来?”
他这话一落,神色大震…
要是他没有记错,先前阿衍叫那位青衣人“先生”,这么说来眼前这位青衣人就是那位有“大才之名”的徐子夷?
和他有一样想法的自然也有不少人——
随着王冀一道来的往日也曾见过王衍,如今闻言也皆朝青衣男人看去。
外头跟着程愈来的一行,循声听见里头这一副状况,也不禁低呼出声:“景云,里间那位青衣人莫不就是子夷先生?”
子夷先生…
徐子夷。
这个名字对楼中众人而言太过熟悉了。
那是一个真正的天纵之才,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三入仕三弃仕,弃富贵浮名,如闲云野鹤,广游天下...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徐子夷就是他们心中的神。
偏偏徐子夷素来鲜少见人——
因此这天下间能窥见他真面目的本就不多,可如今,如今这位子夷先生竟然就在这个楼中,在他们的身边。
这让他们如何不激动。
清风楼中一时寂静无声,楼中众人皆看着那个青衣男人。
有人先起了头,朝人郑重拱手作揖,口中恭声而言:“学生拜见子夷先生。”
这话落…
余下的众人自然也回过神,他们未加掩饰激动的面容与声线,一一朝人拱手作揖。
一时之间——
这清风楼中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学生拜见子夷先生…”
无论是十余岁的少年,还是二十余岁的青年,甚至有年岁高于徐子夷的也皆用“学生”自称,以示尊敬。
王冀看着那个青衣人,与旁人的激动不同,他的面色却惨白得厉害。
徐子夷,真的是徐子夷…
当初他也曾想面见徐子夷,可他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境况遇见徐子夷。
徐子夷未看众人,他依旧负手看着王冀,看着他惨白的面色与慌乱的神色…冷笑一声:“现在,我再问你,这首诗当真是你所做?”
…
清风楼后的小巷之中。
有一辆看起来古朴、没有丝毫特色的马车正停在这处,马车前面并未有车夫,而那车帘半掀,在这清冷月色与灯花的照映下隐隐可见里面坐着一个身穿胭脂色石榴裙的女子,却是琥珀。
而琥珀的身旁是坐着一个头戴青色帷帽、身穿青色常服的人——
正是王昉。
王昉伸手掀了那半面车帘——
她微微仰头看着那无边夜色,上有星河斜月,还有徐徐暖风。
暖风拂过王昉的帷帽,露出她那一张娇艳而明丽的面容…她面色从容依旧如往日一般,话语之间却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轻愁意:“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旧逐空香百遍行。”
琥珀身为王昉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也曾通读诗词…
这会闻言煮茶的手一顿,待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主子怎么知晓三公子今夜会念这首诗?”
王昉轻轻笑了下。
她依旧仰头看着那清冷斜月,待掩下那话中轻愁,才柔声说道:“我也不知,我只是在赌。”
她说完这话,侧头朝那座在夜色下越发明亮的楼宇看去,唇角微掀,杏眼清亮:“如今看来,我赌赢了。”
那么——
王冀,这天下大才徐子夷的批骂,不知道你受不受得起?
…
王昉这话一落,从那巷子口便有一人跌跌撞撞朝这处跑来…
灯花与月色下,可以瞧见那人正是徐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