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鹤丸国永等人要先赶到一步的, 是羽柴秀长。
他确实如鹤丸国永猜测的那样,骑走了属于竹中半兵卫的马匹——所谓做戏也要做全套, 他既然授意了石田佐吉装作竹中半兵卫还在城中, 就会尽可能地将这件事做到完美。他此刻仍然穿着那身剥离了盔甲后仅剩下的贴身单衣, 但已经重新将那一条远远长过腰带所需的衣带系好。和竹中半兵卫这种出身很高的人相比, 他对于衣冠不整没有任何感觉,如今要义这样狼狈的模样回城, 也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
有他之前做的手脚在, 守城的足轻已经尽数替换成了羽柴军的人。即使美浓军中个别几个因为这突来的换班命令心存疑虑, 但也扛不过羽柴军数量众多,竹中半兵卫又不在城中——
啊, 不对。
应该是“竹中半兵卫病重将死,无人能见”!
守门的足轻自然不会去问羽柴秀长为何会只穿着一件单衣赶回来,也不会去问他怀中被发遮住了脸的人到底是谁。会在这个关键时候被羽柴秀长委以守门重任的, 当然只会是他的心腹。
在仍未停下的雨里,木制的小门被徐徐打开, 在泥泞的地上刮出一块半圆形的印痕。
羽柴秀长从马上下来, 漫不经心地将缰绳递过去,让足轻牵回马厩好好梳洗——总归不能留下这匹马曾经出去过的痕迹。而后他仍然抱着那一个看不清脸孔的男性, 脚步轻盈地朝着竹中半兵卫的房间走去。沾满泥浆的草鞋早已被他丢弃, 光着的脚也沾着些泥,但在他仿佛踮脚的行走姿态下, 于游廊上留下的一道道泥印半点不似常人的脚印。
和室里仍有微弱的咳嗽声传来。
“——很努力啊, 佐吉。”羽柴秀长无声地推开了拉门, 朝着石田佐吉露出一个看不出是满意还是轻蔑的笑容。原本石田佐吉背对着他一惊,被他装出来的细弱的咳嗽声也立刻中断,在漆黑一片的和室内只有他慌乱转身、撞到案几的沉闷响声。
“下次做这种事情,要记得面对着门。”羽柴秀长说道,“不过这次就算了——快来看。我把你心心念念的竹中先生带来了。”
石田佐吉似是僵住了。刚刚还有的混乱的碰撞声、紧张时的吸气声统统在羽柴秀长话音落地的这一瞬间消失不见。在黑暗的和室内,未满二十的青年已经意识到了羽柴秀长的到来代表了什么,眼泪无声地往下淌着,不知不觉已经将整张脸染湿。
几秒后,才再有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那是石田佐吉重重跪在了榻榻米上的声音。
羽柴秀长已经将肩上扛着的人放了下来。隐匿于黑暗中的羽柴家小姓以跪着的姿势向前挪动了一两步,朝着一动不动的人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拨开对方湿透的发。屋外相较于和室要更亮一些,已经习惯了室内黑暗的他在没有额外光源的前提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脸——只在瞬间,他就耸动着肩膀,悲痛难忍的垂下了头。
被他撩开的头发下露出的是男性清隽的脸庞。相较于病时的苍白,男性此刻的脸色更像是毫无生命力的死灰,安详的神情里带着天然一抹忧郁,不知道是因为担忧三郎的安慰,还是因为他仍留有遗憾。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水珠还在反着光,让他整张脸无端端多了些雨中花一样静谧的生动,只等着那双眼轻轻一眨,就能将水珠抖落,重新露出那一对如寒星又如深潭的眼睛。
但是他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将他的衣物彻底染湿的,不止是山雨,还有属于他自己的血迹。
“哥哥差不多也该赶过来了——还好及时赶上了。你把他处理好。”羽柴秀长的口气随意,但不见多少温和,只是下达了命令后就自顾自地转身向外走。石田佐吉听到了他的话,却只是沉默,以颤抖的手缓慢地剥下竹中半兵卫的外披,将这具因为风雨而变得冰冷的尸体代替掉竖放的枕头,塞进了被子里。
他的眼里还在不停地往外留着泪,滚烫的泪水就像是能灼伤他的皮肤一样,叫他坐立不安,每每看到滴落在自己手背与袖子上的泪珠,他的手颤动的幅度就更大了。可是在颤抖之外,他的神情呈现出麻木的平静,失去了自我意识一样只知道机械地执行羽柴秀长的命令。
他端起案几上已经冷透了的药,面无表情地将那些深褐色的药汁从竹中半兵卫的胸口倾倒下去。
药汁覆盖住了猩红的血迹,将竹中半兵卫身上最大的隐藏于无形之中,紧接着,石田佐吉为竹中半兵卫仔细地掖好被子,半晌才从和室里走出去,穿过长长的、已经被吹进来的雨水淋湿了大半部分的廊道,走到了最近的、守卫这间和室的侍卫面前。
“竹中先生,已经命不久矣了。”
他的舌头僵硬得不像话,吐字也变得干涩生硬。
“他想要见秀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