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愕在当地。
墨琚什么时候醒来的,她不知道。可她知道他一定明白了,没有请来嵇流风,他没有救了。
褚移像块木头似的瞧着他。无悲无喜。
容安蠕了蠕唇,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一朵笑容,出口的声音嘶哑成一线:“墨琚,你怎么起来了?”
他苍白的唇抿出一个上翘的弧度,带着一贯的顽劣态度:“吵死了。哭那么大声就算睡进棺材里也被你吵醒了。”
如果是素日,容安可能会揪着他这一句话和他互怼个三两个时辰,可现在,容安只合吐出七个字:“干嘛不多睡会儿?”刚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流。
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她,腰背挺得笔直。以前从来没见他挺得这样直,他总是一副歪三扭四的纨绔样。容安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他每走一步,额上都滴下汗来。眉眼却绷着连蹙一下都不曾。
容安终于忍不住,哭着道:“别走了,我过去。”
他嘴角翘起,口气故作轻松俏皮:“这两步路不碍事,还是让我走过去吧。许久不活动腿脚,感觉都迟钝了。”
容安迈出去的步子终究还是收了回来,站在原地静静等着他。他有一瞬似乎是撑不住了,身子剧烈摇晃,看似就要摔倒在地,容安忍不住要上前扶他,被褚移扯住了胳膊。
容安疑惑地看向褚移,他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扶。她不明白褚移为什么不要她扶,却还是照他的意思做了。
墨琚终于走到容安面前。
他过来了,褚移便放开她,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几丈外的团柱下,倚靠在了圆木柱子的阴影里,一整张胡子拉碴的脸都隐在阴影里。
墨琚苍白修长的手指吃力地从衣袖里抬起来,贴到容安的脸颊上,嘴角依旧带着笑:“没人告诉过你,你哭起来很丑吗?”
容安无声地流泪,声音里全是水汽:“是吗?没有告诉过我。大概因为我以前从没在别人前哭过吧。”
墨琚冰凉的手指不停地抹拭容安未断过的眼泪,翘起的嘴角却慢慢的、慢慢的放平,终于,抿起,眸中是容安从不曾见识过的认真。他道:“我这一生,最高兴的就是此刻,看你的泪水为我而流。”歇了一口气,才又叹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也是此刻,让你的泪水为我而流,我却已擦不干它。”
容安很想告诉他,擦不干不要紧,等你好起来再给我擦。可她没有说出口。不想骗他,更不想骗自己。说出口的是另一句:“如果遇见你的代价是亡国,再来一次,我会毫不吝惜,我们不必再走这么多弯路。”
墨琚抚着她的脸颊的手一顿,指尖在轻轻颤抖。过了一瞬,才声音极轻,叹息般的:“为了遇见你,我会王驾亲征,亲自去黎国将你带回。”
容安将头埋进他瘦弱的胸前,双手圈住他的腰,贴着他,将他的重量全放在自己身上,一字一句、举重若轻道:“我在黎国等着你,不再自残,我会以我最美丽的样子迎接你。”
良久,他说:“容安,我爱你。我舍不得你。”终于放下伪装,不再硬撑着,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也终于不再假装坚强假装对生死无所谓。
这是他对容安说的最后一句清楚的话。
那以后,他更见消瘦,青白的脸上已浮出油尽灯枯之兆。容安日日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只恐一个转身,他就会从她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可她何其明白,终会有那么一天到来。且很快就会到来。世界上最让人悲伤的事,不是不知道死亡会在哪个不知道的时候忽然降临,而是你明明知道它会什么时候来,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它一寸一寸带走你最在意的人。
墨琚每日里醒来的时候不到一个时辰,且越来越短。容安实在担心他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每天不管他睡的有多沉,都会摇醒他,陪他说会儿话。他没什么力气说话,泰半都是她说他听。偶尔他说几句,含混不清的,不知在说什么。可她却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的,尽是想逗她笑的言语。可她委实笑不出来。装也装不出来。
后来有一日,他回光返照似的,竟能说清楚话了。可他没对容安说什么,只将容安赶出揽微殿,留下了褚移。
他和褚移说了什么容安不知道,容安也没有问过褚移。横不过是拜托后事。后事后事,不是他的后事,而是她的后事和墨国的后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