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被焚,出山的路口又被军队封锁,那么今日,就算我们这二十万大军不至于和南蛮人两败俱伤,那么损失之下,也必定会被困死山中。柳扬的字字句句都很平静,但是每一个音符入耳却都透着比这雨夜更冷的寒意。
这本就是那人会做的事,不足为奇。明乐冷嗤一声,调转马头先一步策马离开。
早在当年,为了争夺王位,孝宗就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易家父子连带着他们挥下死忠于朝廷的数万虎威大营将士设计做了替死鬼。
如今是个十多年,他会再故技重施,已经不新鲜了。
柳扬回头去看她的背影。
雨幕之中,那少女着一身软甲,宽大皮毛大氅下面的身躯却依旧显的薄弱。
但她的背影却是那般笔直和高傲,一步一步,坚定的走着自己脚下的路。
这一生,除了已故的老将军和现在的主子宋灏,柳扬其实是从不曾佩服过什么人的。
可是世事难料,这一路走来,就在这短短的几日之内,让他对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生出许多的敬畏和钦佩。
佩服她险境之前不输男儿的胆色风骨,更是敬畏于她逆转乾坤的狠辣手段和用心。
眼见着明乐的战马越行越远,柳扬不敢再耽搁,急忙收摄心神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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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军营正西方,大邺军队和南蛮人的对峙正是最激烈的时候。
易明峰等一干人离开粮草库,就趁此机会,从周边守卫最为薄弱的东北角离营而去。
孝宗之前暗中调动了十万人马给他,安插在了由南疆出山的要道上,要他适时调动,和南蛮人里应外合,争取将这二十万大军一举歼灭。
南蛮人人毕竟人数有限,虽然孝宗的打好了如意算盘,他却从一开始就没抱太大的指望。
即使现在凭借桑桀的死把那些南蛮人的血气都逼出来了,但在人数上相差悬殊,这一仗下来,保守估计南疆军中的二十万人至少也该存留一般以上。
与其调动那十万人进山和他们硬碰硬,莫不如智取。
烧了他们的粮草,然后封锁住出山的必经之路,那么不管这二十万人存货多少——
耗下去,将他们困死山中是迟早的事。
侯爷,这两日属下已经打探清楚了,要出山,取道沼泽是个捷径。本来同行线路已经拟好了,但是没想到今夜突然升温降雨,怕是那沼泽里的冰潭也会化开。郑海一边打马跟着易明峰往前走,一边说道,而且我们的队伍人数众多,万一被战马踏破冰层,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恐怕还是得要从来时走的山路出山了。
打从军营里撤出来,易明峰就一直一语不发。
此时听了郑海的话,却也没有理会,而是突然问道:军营那边,还留了眼线在吗?
没有。郑海回道,不解道,按照计划,事情进展的都很顺利,没有必要再留人下来了吧?
糊涂!易明峰眉心一跳,突然猛地收住马缰,调转马头往远处的军营看去。
那里粮草库方向的火光犹在,但距离已经拉开,军营西侧的厮杀声虽然听不到了,但那战况之惨烈也可以想象。
侯爷!郑海被他身上凛冽的寒气震慑,干吞了口唾沫凑上前去,小心翼翼的试着道,那属下这就安排几个人回去?
易明峰冷冷的斜睨他一眼,脸上怒意不改,冷冷说道:我要随时知道对方营中的最新情况,包括战况和他们双方的人员伤亡情况。
是属下疏忽了,属下这就安排下去。郑海忙是不迭应道,调转马头去队伍里点了几名亲信吩咐下去。
几人领命,对易明峰齐齐一揖就调转马头往来时路上奔去。
易明峰端坐在马背上静默的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直到几个人的背影完全被雨幕之下的夜色吞没,他才依稀回过神来。
侯爷!郑海大气不敢出的凑上去,询问道,我们现在要继续赶路吗?
易明峰看他一眼,身上的煞气虽然没有方才那么重的,但到底也是一脸的肃杀,一声不吭的带着自己的钦差仪仗继续赶路。
出山的路其实并不算太长,但他们都是初来乍到,再加上雨天泥泞,也是足足折腾了小半夜,一直到将近黎明才从山里绕出来去。
前面就是出山的栈道了。彼时雨势已歇,郑海抹一把脸上残存的雨水,对易明峰说道。
易明峰抓着马缰的手下意识的略一发力,将行进的速度拉缓,回头看了眼,皱眉道,后面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郑海一时没有明白,反应了一会儿才有所了悟,他问的是南疆军中的状况。
还不曾得到消息!郑海说道,也扯着脖子往后瞧了瞧,应该是一切顺利吧!
易明峰脸上封冻的表情一直不曾化开。
的确,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他计划中的步骤走的,可也就是因为太顺利了,反而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
有哪里是不对劲的。
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明白。
这样想着,他就又难免走神了一瞬。
恰在此时,就刚好听闻前面领路的侍卫满是戒备的一声怒喝:什么人在哪里?
说话间,前面开了的一队人马已经就势拉住缰绳,先后听了下来。
易明峰的思绪被打断,心口骤然一缩。
郑海察言观色已经反应过来,对着队伍前方扬声喝道:前面什么事?怎么停了?
前面领队开路的仪仗不过三十六人,此时闻言,却无人应答,只有隐约唏嘘的议论声。
郑海狐疑的回头和易明峰对望一眼,正好发怒,前面负责领队的一名侍卫却是策马折了回来,满脸凝重之色的对着易明峰拱手道:侯爷,前面出了点状况,有个小子横在了吊桥之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前方架设在山谷上头的吊桥是从此处出山的必经之路,为了保证往来顺畅,每年朝廷都要拨巨款对沿路的整条栈道和这座吊桥进行整修维护。
这个时候,有人会横在此处挡路,绝对不是巧合。
郑海刚要发怒,易明峰已经抬手直至他,径自打马往前走去。
侍卫们急忙往两侧避让,给他腾出地方。
易明峰打马,不徐不缓的走到队伍最前方。
随着距离的拉近,远处立于桥头的一人一马也逐渐步入他的视线。
天还没亮,又赶在月末,人还是在山里,光线昏暗,识人不便。
隐约中只能大致的辨认,那是个身材十分瘦小的少年,一身短装打扮,策马立于那座一丈多宽的吊桥之前。
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谷,而前方百余步外就是他自己带着是三千钦差仪仗。
彼此之间悬殊的武力配备,但他身后三千余人的队伍就是被这个单枪匹马的瘦弱少年震慑住,因为——
此时她一人一马立于桥头,手中一把长柄马刀倒提,刀锋的着力点,赫然就是支撑那座吊桥的绳索。
夜色迷茫之中,身子瘦弱的人儿,面目不明,腰杆笔直,唯这一个持刀的姿势,说不出的潇洒漂亮。
小小的一个动作,足以震慑三军,莫说对方三千兵马,就是百万雄师也要望而却步。
易明峰冷冷的看着,隐约之突然有种释然般的错觉——
仿佛他这一整夜里心神不定的原因,就要在这里找到答案了。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不想死的还不让开?郑海头脑发热,策马上前怒声斥道。
武安侯一路走来辛苦,恭候多时了!对面那少年朗朗笑道,语音清脆果决又透着几分森然的寒意,却也分明——
是个女子的声音?
身后的队伍之中顷刻间骚乱起来,议论频频。
而这个声音入耳,易明峰额角的青筋却是不受控制的跳了两下,整个人的思绪前后还没有衔接后——
对面那男装打扮的少女却是手起刀落,腕下一个利落的翻转,将手臂粗细的绳索一道切断。
后面的吊桥上面拴着的横木失去平衡,哗啦啦往山涧中栽去。
这座吊桥,是出山的必经之路,深锁一旦断掉,所有人都会困死山中。
之前虽然被这少女摆出的阵仗震住,但因为她自己本身也正在桥头,所以郑海等人也都不曾想到她竟会真的出手断桥。
你——郑海目赤欲裂,怒吼一声,就拔剑扑了过去。
那少女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与上一个动作一气呵成,紧跟着横臂一扫,刀锋所过之处再度带起一阵冷风。
易明峰颓然一叹,狠狠的闭上眼。
下一刻架在她身后的整座吊桥就轰然坍塌,无数的横木凌空抛落,伴随着一片此起彼伏的闷响坠落山谷。
那座牵连着南疆山谷和外界唯一联系的吊桥一瞬间灰飞烟灭,荡秋千一般从众人的视线之中抽离,最后轰然一声,最后剩余的一半木桥狠狠的撞在了对面的绝壁之上,四分五裂。
郑海的身子凌空,在空气里爆发出的力量却在看见吊桥坠落的一瞬定格,一个不稳,中途坠落在地。
再也顾不得伤人,他疾步抢过去,奔到悬崖边上,看着空荡荡的山谷,整个人都懵了。
侯爷,桥塌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躁狂不安的扭头对易明峰吼道。
易明峰紧绷着唇角,一直的沉默不语。
却是那马上少年扬鞭策马朝他款步走去,盈盈笑道,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诚然不假。你我之间一别也不过数日光景,如今易世子已然承袭爵位,成了高高在上的武安侯。为了庆祝您得偿所愿,今日我准备的这份礼物,不知道侯爷可还满意?
她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而彼时所有人还都处在去路被断的恐惧之中,窃窃私语之余,也无人有闲暇顾及到她和易明峰之间的对话。
易明峰一马当立于队伍的最前方,此时闻言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唇边挂了一丝冷的不可思议的笑容,开口的话,每一个字却不可遏止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像生怕一时控制不住,就会失了他惯常维持的风度,变成疯狂的嘶吼。
易明乐呵——易明峰道,想笑又笑不出来,居然是你!竟然是你!我早该想到,你没有那么容易死!彭子楚他机关算尽,没想到最后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早该猜到,当时没有寻到你的尸首这事儿就没有这么容易完!果然!果不其然!
他没说一句话,咬牙切齿的意味就更加浓厚三分。
但那语气又分明不像是对人言,反而自语的成分居多。
郑海一直立于悬崖边,本来正是手足无措的时候,惊闻此言,顿时勃然变色,不可置信道:她是九小姐?这不可能!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反射般的纵身暴起,从斜后方一剑直刺明乐的背心。
明乐只就不徐不缓的策马前行,对他的一举一动丝毫都不在意。
眼见着郑海的长剑只差毫厘就要抵上她的背心,道路右侧突然又寒光乍现,一柄弯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回旋飞出,不偏不倚刚刚好勾住他的剑身往旁边拉去。
郑海本来也没当回事,只一心想要取明乐的性命。
却不曾想那弯刀却并非单纯的暗器,刀柄处更有绳索牵引。
发刀之人蓄势一拉,力道之大,直叫他即便是进了全力抵御也还是被那股力道拖拽着,身子一个回旋踉跄落地。
与此同时,黑暗中七八条影子奔袭而出,往明乐身边围拢过去。
郑海一见那些人的身手,顿时就有几分慌乱,一手捂着被震痛的右手虎口,一边奔回易明峰身边的同时已经大声呼道:保护侯爷,有埋伏!
两拨人马剑拔弩张,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在悬崖之上,断桥跟前形成对垒之势。
明乐收住缰绳,与易明峰停在三丈之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易明峰头一次忍无可忍的迫切开口。
且不论这个本该已经命丧黄泉的丫头如何会死而复生,只就她会在这个时机出现这里,还给他准备了这样别开生面的一个见面仪式——
背后重重就让他连深究都不敢。
等你!明乐答的轻松而肯定。
易明峰的嘴角扯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一时却没能找出合适的话来应对。
天色很黑,隔着这样的距离根本分辨不出对方的面容。
明乐却能鲜明的感受到易明峰此时的表情——
她的这个堂兄,心机之深叫人叹为观止,这么多年来他都习惯了运筹帷幄操控别人的一切,今天偶有一次叫他马失前蹄,并且还是如此意外突然,他一定接受不了。
所以这位向来以沉着冷静诸城的易世子,新晋上任的武安侯从一开始就乱了方寸,主动对她出言质问。
你放心,我等你的这一天已经有些年头了,不在乎再多等个把时辰。在和你清算之前,自然会让你死个清楚明白!明乐莞尔,也不管他此刻会是何种心境,只就不徐不缓的慢慢说道,首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你的好同窗好同僚彭子楚和你依然是同一阵线。我会出现在这里,与他无关。他的确是尽了力了,只不过运气差了一些罢了。
明乐有条不紊的陈述,间或一笑,那神情语气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而非陈述一件事关自己生死存亡的大事。
我想现在他应该还在指挥自己的暗卫上天入地的寻我,来日方长,再过几日我便会回京,去亲自告诉他这个喜讯,以及——她说着,便是有些扼腕的略一叹息,继而正色道,以及武安侯你出师不利,被南蛮人所杀,葬身于此的噩耗!
最后两个字,她的咬音极重。
虽然音调不高,却还是叫郑海等人心神一颤,不由的握紧手中武器,更往易明峰身边聚拢过去。
易明峰冷眼看她,听着她说完才是冷冷一笑道,明乐,你我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许多年,你是个什么秉性脾气我也一清二楚。你不用危言耸听的吓唬我,你恨我巴不得我死都是真的,可彭子楚还在,当年设计害你父亲阵亡,今时今日又再故技重施要葬送殷王性命的那人都还没死,你如何舍得只为取一人的项上人头就先在这里葬送了区区性命?
他和易明乐之间的新仇旧恨不计其数,但偏偏几次交锋都胜负难分。
但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把这个丫头的脾气窥探的一清二楚。
即便他们之间是有血海深仇,这个丫头却不是个会轻易和谁去同归于尽的主儿。
她的算计,永远在别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