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龙泉山庄掩映在青山之中,显得格外静谧。然而,高高的围墙外看似只有寥寥数人巡行,防守极其松懈,内中却是甲士林立,一片肃杀之态。这是纪家祖传,只有嫡系子弟才知道的一处别业,南瞰东都和洛水,北临黄河,若遇变故,进可兵临东都,退可通过河阳桥退往纪家暗中控制的怀州,正是一处兵家紧要之地。
武宁节度使纪飞宇这一年五十有四,尽管已经过了最鼎盛的壮年,他却只有两鬓霜白,其他头发依旧乌黑如墨,脸上也不见多少皱纹。他年轻时曾经是远近闻名,力搏狮虎的勇士,先是随着任彰武节度使的父亲呆在延州,后来移镇武宁,当了六年的节度留后,而后作为武宁节度使,前后经营十八年,早已把徐州等武宁四州打造成了如同铁桶一般。
此次他从徐州悄然返回东都,至此已经是第八天了。狡兔三窟的他在外兜兜转转许久,日前才转到了这里。在外多年,他对东都看似富庶繁华的景象并没有多少流连,之所以突然回返,只因为他从进奏院那些进奏官传回的各种消息中嗅到了一股危险,而且,还有不可忽视的人给他送来了一封密信。
此时此刻,纪飞宇便在飞虎堂中接待了一位身穿连帽黑衣,藏头露尾的客人。两人非常熟稔,彼此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相见时的繁文缛节。一点头落座之后,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因为你改换门庭投了皇帝,我那妹妹只怕早就在咬牙切齿,若她知道你在这里,不知道是怎样表情。”
“趋利避害,见风使舵,原本就是人之常情,还是纪大帅通情达理。”那黑衣人终于取下了头上的兜帽,竟是左羽林大将军谢骁儿。他镇定自若地回应着纪飞宇的审视,随即开口说道:“我好容易才找到调防不当值的机会,从东都城中溜出来到这龙泉山庄。纪大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虽说通知你皇上有调换武宁节度使之心,可你此番要做的事情险之又险。毕竟,凉王并不是没有问鼎东宫的希望,你居然就这么直接到东都来,我实在是很惊讶。”
“哼!”
纪飞宇从鼻子里迸出了一声冷哼,脸上露出了深重的厉色:“李承诚身上可有纪家的血脉?没有!既然如此,纪家哪里值得为他花力气!皇帝能够登基,凭借的是我妹妹瑶環当初从刘太师手上拿来的传位诏书,可他却因为肖琳琅和李承睿就衔恨纪家,竟然害得我女儿悦瑢郁郁而终,此等昏君怎配继续坐在御座上?”
谢骁儿皱了皱眉,语带双关地说道:“没想到纪大帅如此绝世枭雄,竟然也是儿女情长的人。贤妃在皇上登基之后入宫,外有你这个父亲之力,内有纪太后扶持,不可谓不得天独厚,就连韦贵妃也一度让她三分。就算她病故,那也是因为腹中胎儿出生不久就夭折,伤心太过……”
“谢骁儿,你说这些,不觉得是把我纪飞宇当成三岁孩童?宫中那么多孩子都保住了,怎会到了悦瑢身上,就会因为孩子夭折便伤心辞世?瑶環瞧不上性情柔弱的她,皇帝又因为纪家冷落她,那些妃嫔更是个个拿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我只恨当初一念之差,没让她以我纪飞宇千金的身份堂堂正正入宫,这才使她不得善终!”
纪飞宇想到昔年旧事,竟是虎目微红,别过了头去。世人都认为他只有三个儿子,可实则他在多年前就因为父亲反对,不得已将一次征战时带回来的吴女养在别宅为外室。他姬妾无数,却一直都忘不了那个柔弱如同一朵小白花,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就撒手人寰的女人。那个女儿就是纪悦瑢。所以在纪太后想让纪氏女入宫时,他考虑到父亲死后,他虽已将昔日爱妾悄悄埋入纪家祖坟,女儿却依旧尚未正名,就索性将纪悦瑢正式收为养女送入宫中。
谁能想到,哪怕有纪太后在,他的女儿依旧没能登临后位,母仪天下,到最后竟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再加上皇帝自大将军郭涛平蜀凯旋之后,步步为营,重回台前,不论是为了昔日那段旧怨,还是为了将来的自保,他都绝不会坐以待毙!
纪飞宇知道谢骁儿故意重提纪悦瑢,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造成压力,他在感慨了昔年旧事后,突然词锋一转道:“谢将军,昔日肖琳琅和李承睿母子之死,你可是有份的,不论是在皇帝还是在别人眼中,你固然见风使舵投过去了,可在其心中地位如何,你却应该有数,我听说,皇帝还曾经招揽过闽国长乐侯尹雄?尹雄虽说破相,可单单忠义二字,你便望尘莫及,更不要说你前头还有郭涛,有孟怀赢!”
“纪大帅不用再说了,我既然通知了你,皇上想册立为太子的可能是八皇子承谨,又承担了你私来东都的巨大干系,那么,我自然已经下了决断。”谢骁儿那如同鹰隼一般的眸子中流露出了阴狠的神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会用羽林健儿接应你入宫,各处的火药我也都埋设好了,到时候,宫中和东都城中失火,皇上和诸皇子身陨,或者随便剩下哪个小皇子,或者在宗室子弟中推人即位,你我置身事外,自然没有人能疑心到我们身上。”
“不错,损人不利己,谁会怀疑我?更何况,人人都知道我还在千里之外的徐州!”纪飞宇哈哈大笑,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一个皇子,一个皇孙都不会留给他!他害我痛失爱女,想要动我的基业,我就让他断子绝孙!”
即便谢骁儿素来就是野心勃勃的人,可是,听到纪飞宇竟是如此理所当然地说了这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暗自鄙薄此人混淆黑白。明明是你纪家自恃功高,把皇帝扶上皇位之后,就迫不及待要害死皇帝的元配妻子和嫡长子,否则皇帝又怎会恨欲狂,视纪家人如同寇仇?这些年来,若非皇帝隐忍不发,却又暗自积蓄实力自保,只怕坐在帝位上的人早就换过了!
“既如此,纪大帅,我们就歃血盟誓吧!”谢骁儿敷衍似的假笑一声,直截了当地说道,“想来你不相信我,我也很难完全信你,那就彼此都留下血书,反正凭我们过去那些事,只要血书泄漏出去,就是同归于尽!”
“好!”纪飞宇也确实信不过谢骁儿,此时爽快地答应道,“歃血盟誓!你放心,誓书我会保存在妥当的地方。”
在纪飞宇看来,谢骁儿若妥当,他自然会好好保存这东西,若不妥当,就不要怪他把这东西散布得天下皆是!
等到歃血为盟时,两位当世算得上极其位高权重的武将割破手指,任由两人鲜红的血流入杯盏之中,而后分别一饮而尽。等到盟誓的羊皮送上来,纪云霄固然盖印之后,又加上了自己的指印,谢骁儿同样如法炮制。待到分别取了一张收好之后,两个人彼此对视,全都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这一刻,无论是谁,全都坚信自己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