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不理解地看向她, 包括小男孩都忍痛回过了头。
常鲁易问:“难不成你想救他?荣老板,我记得你跟他毫无瓜葛吧,何必来这么一遭?还是说……你身为女人的怜悯心犯了,想做件好事?”
后面半句话已然带上淡淡的嘲意,荣三鲤不慌不忙, 镇定地说:
“同情自然是同情的,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与这位小兄弟说。那日我在看他表演时, 偶然听说他的老家与我一位远嫁的姐姐是一个地方的,想问问那里的情况, 还望常老板行个方便,各让一步才好。”
常鲁易踌躇起来,黄润芝不信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走到丈夫身旁, 看着荣三鲤问:
“你那位姐姐是嫁到什么地方去了?”
荣三鲤道:“津城。”
“你胡说, 根本没有什么姐姐!他们是从川州来的!”
黄润芝抓住漏洞, 声音尖锐得快冲出屋顶,压抑已久的郁闷之气终于找到机会发泄, 一边喊一边眼睛都红了。
荣三鲤没解释, 看向马戏团老板。
老板自她进来后就一直在观察她, 看她衣着得体,说话稳重, 在夫妻二人面前不卑不亢, 加之住了这么些天, 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她的传闻, 比如她跟督军之间的神秘关系,对她满怀讨好之意,便解释道:
“其实太太误会了,我们虽来自川州,这小子的老家却是津城的,的确是同一个地方。”
黄润芝吃瘪,犹如被戳破的祈求,瞬间失去气势。
荣三鲤趁热打铁地说:“我与那姐姐从小关系就好,可惜自她嫁出去以后就断了联系……小兄弟,你可否随我去锦鲤楼坐坐,吃些瓜子点心,跟我说说津城的事呢?也算了我一桩相思之苦。”
小男孩当然乐意,不管去锦鲤楼有没有点心吃,都不用留在这里挨揍,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他刚要穿好裤子站起来,就被常鲁易的大手按住肩膀,后者不悦地说:
“我是想卖荣老板面子的,可这小子偷了我的东西,总得给个说法。”
荣三鲤笑笑,对顾小楼使了个眼色,他拿出那几角钱,拍在常鲁易的掌心里。
“买你一屉馒头。”
钱,面子,两边都给齐了。
常鲁易饶是不解气,也再没有理由不放人,把擀面杖一扔让出路。
小男孩怕他们反悔,急急忙忙爬下凳子,一边穿裤子一边躲到荣三鲤背后,看都不敢再看他们。
三人回到锦鲤楼,荣三鲤让顾小楼关上大门,带着小男孩来到后院,问他伤势怎么样。
他此刻心情复杂,既感激她救了自己,又害怕她催债。
再说了,自己之所以偷馒头,还不是为了能尽快还她的钱。
看他这副支支吾吾,不愿说话的模样,荣三鲤在石凳上坐下,美丽的侧脸染上几分冷意。
“你别觉得这次是我害你挨揍的,当初要不是你跑来偷吃的,落不到如今的地步。”
“我……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偷的……都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捂着皮开肉绽的屁股离她远了一些。
荣三鲤接话道:“是因为师父不给你们饭吃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小男孩面露惊讶,旋即就明白了,心情低落地垂下头,“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吧?难怪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那样,像看乞丐。”
顾小楼被戳中痛处,忍不住发声。
“乞丐怎么了?”
“怎么了?谁愿意当乞丐呢?但凡家里还有一口吃的,都没人会上街讨饭。我不是乞丐,我有手有脚,还会表演马戏,我能赚钱养活自己。”
顾小楼还要说话,荣三鲤抬手制止,耐着性子看向他。
“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管,现在我就问你一句,还想不想留在这个马戏团?”
小男孩茫然地抬起头,“为什么问这个?除了马戏团,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
荣三鲤道:“我店里一直缺个跑堂的伙计,你要是愿意留下,我就去找你师父赎人。赎身的钱你用工钱还我就行,我每个月付你两块大洋,还包你吃住,保证天天有肉吃,怎么样?”
对方更加费解了,不敢相信她的提议。
“你为什么要帮我赎身?”
他可是才偷过她的东西,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帮忙。
荣三鲤冲他招招手,他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
她捏捏他的细胳膊,又看看底下竹竿似的两条腿,尽管浑身皮肤黝黑,隐约可见几道疤痕,但是身体还算健康,只是瘦得可怜。
猴子小鬼的状况与他差不多,两人就是马戏团的难兄难弟,难怪彼此牵挂,舍不得放弃了。
她收回手,坐直身体道:
“小楼是我的义子,平时我有事外出,他一个人留在酒楼颇为孤独,因此我想给他找个伴,要是你留下,也得认我为干娘。”
小男孩的困惑并未减轻。以两人各自的情况看,认干娘怎么都是他占便宜。
荣三鲤接续道:“另外我对那日的声音很感兴趣,你留下后须得对我如实招来,一个字也不许省略。”
小男孩迟疑了,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忽然问她,“我留下了,我的猴子怎么办?它是师父花钱买的。”
“你想如何处置它?”
他不明说,只坚决道:“我不能离开它,一天见不到它,我就一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荣三鲤托着下巴,笑吟吟地说:“要是你表现得好,我可以一并把它赎回来,养在酒楼里,可要是你表现得不好……”
话说到一半,她没有继续。小男孩往她面前一扑,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小腿,急道:
“我一定好好表现,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顾小楼本来只旁观,见他如此放肆,立刻上前拉开他。
小男孩打了个踉跄,跌倒在地,也不恼怒,依旧爬起来跪在荣三鲤面前。
“你要是真的能赎出我跟小鬼,这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七八岁的小孩,说要给她当牛做马,这种感觉可够奇怪的。
但要不是无路可走,在这个年纪,谁不愿意待在父母身边,缠着他们撒娇要钱买零嘴,而是自己在外冒着生命危险赚钱?
荣三鲤同情又庆幸,同情的是他的身世,庆幸的也是他的身世。
倘若没有这么惨的经历,她未必能留下他。
“当牛做马的事以后再说,先看看你的屁股吧,我可不想以后养个跛子当跑堂。”
荣三鲤吩咐道:“小楼,你来帮他看伤。我记得当初从平州带来了一瓶上好的伤药,也拿出来用了吧。”
顾小楼挺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去了,为小男孩上药时黑着一张脸,从头到尾没说话。
小男孩的屁股伤得厉害,却幸好没有伤到神经和骨头,不至于变成跛子,养段日子就能恢复。
上完药,荣三鲤已经想出一个赎身的借口,对着他这样那样的交代一番,才再次来到常家客栈。
马戏团老板已经上楼去了,常鲁易在后院为他们准备饭菜,荣三鲤让顾小楼把他们都叫到大厅,提出赎身。
“原来这位小兄弟与我姐姐也有点远亲,是她丈夫家的人。我们一见如故,舍不得他小小年纪在外东奔西走演出。刘老板,不知你可否将他留在锦州,待来年有机会,我买上几张火车票,带他回老家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亲人。”
刘老板敬重她归敬重,团员却是他的命根子,可以打可以骂,就是不能拱手让人,否则他还靠什么吃饭?
“荣老板,你这样有点强人所难吧?那小子是我花了心思训练的,团里也没人可以代替他的表演,你突然将人带走,岂不是让我的心血都打了水漂?如何来填这笔亏空?”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刘老板,你开个价吧,要是我能出得起,一定不还价。”
开价……这人是督军的心头好,又自己开着酒楼,肯定不缺钱。
刘老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手掌摸摸光脑壳,好似很心痛般地说:
“荣老板是个好人,我也做个人情忍痛割爱吧。你只要出六百大洋,我就让他留下,如何?”
“六百大洋?”顾小楼惊道:“你疯了吧,这么多钱,足够在锦州最繁华的地方买套好宅子了,你这个马戏团加起来怕是也卖不出这么多钱。”
刘老板笑眯眯道:“这就是你不懂了,人牙子那里小孩一大把,几块大洋就能买来一个,可问题是你们要么?荣老板也说了,她与他一见如故,故人就得这个价。”
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是准备当门生意谈。
荣三鲤已备有后招,并不着急,镇定地说:“说出来怕被你笑话,锦鲤楼开张不到半年,还没回本,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过来。”
刘老板对小男孩招手,见他一动不动,不耐烦地说了句“你给我过来”,就直接伸手把他拎到楼上去。
常鲁易夫妇看荣三鲤吃瘪,心中颇为愉快,仿佛刘老板帮他们出了口气似的。又过来假模假样地安慰道:
“刘老板是个心软的人,你多求求他,说不定就给你便宜点了。”
“多谢常老板关心。”
荣三鲤淡淡地说了句,就返回锦鲤楼。
第二天,常家饭庄又闹出事,据说那个耍猴的小男孩生病了,在客房里上吐下泻,呕得快要断气。
马戏团刘老板连忙找大夫医治,大夫却看不出是什么毛病,喂了药也不见好,反而愈发吐得厉害,直言要么送到大医院去,要么就只能准备棺材了。
大医院的花销不是普通人负担得起的,刘老板就算拿得出这笔钱,也不想花在那小子身上,何况生病这种事,花了钱有时也不见得能治好。
他采纳了医生后面的意见,让人去街上订棺材。这时常鲁易不干了,他不知从哪儿听闻那小子的病是会传染的,染上后太上老君下凡也治不好。
如此危险的人物,要是死在他的客栈,以后岂不是更加没人敢来了吗?
常鲁易把刘老板预付的房钱退给他们,要他们尽快搬走,任凭刘老板怎么说也不肯让步。
刘老板只好到处去找下家,可人家一听说他们带着个将死的小孩,都不答应入住,出高价也不行。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有谁去警察厅告发他们买通管事的人,少交了租台子演出的钱,马上开来一车巡警,拿着铁棍把他们的地方给拆了,撂下一句话——要么补交钱,要么走人。
刘老板陡然间被无数麻烦找上身,急得焦头烂额。想来想去,都怪这该死的小子,便于某个深夜,带着所有团员悄悄离开了常家客栈,出锦州,去别的城市继续演出。
重病在床的小男孩,则与棺材一起被留在客栈里,生死由天。
天亮后常鲁易夫妇起床,发现他们已经不见踪影,找也找不到,大骂晦气,立刻雇人把还没断气的小男孩装进棺材里,趁着天没全亮,打算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他们一出门,迎面就碰上了荣三鲤和顾小楼,她垂眸看了看棺材,问常鲁易能否把人转交给她,由她继续出钱治疗。
这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常鲁易巴不得尽快脱手,一分钱也没问她要,连同棺材一起抬到锦鲤楼后院。
荣三鲤请那些雇工们喝了杯茶,待他们离开以后,就把大堂交给黄老头夫妇,让顾小楼帮忙将棺材抬进房间。
关上门,打开棺材盖子,小男孩脸色苍白地从里面爬出来,气喘吁吁道:
“憋死我了,你们要是再晚一步,我都得晕过去。”
荣三鲤蹲在棺材旁边,用手帕子帮他擦擦汗,笑问:
“这几日感觉如何?”
“你给我的药太厉害了,我还以为自己真的会吐死……要命!呕……”
他捂着喉咙弯下腰去,荣三鲤忙让顾小楼倒来一杯热水,从怀中取出解药化入水中,喂他喝下。
他靠在棺材上,气喘吁吁,好一会儿才缓过气。
荣三鲤将空杯递回给顾小楼,帮他拍背,低声说:
“死过一次,以后才能活得漂亮。你别再想以前的事了,安心留在锦鲤楼,给我当义子吧。”
他点点头,好奇地问:“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和小楼一样,叫我三鲤就行。”荣三鲤问:“你叫什么名字?”
“狗子。”
“不好,我不喜欢贱名。”荣三鲤道:“既然即将开始新生活,那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如何?”
狗子表示没意见,问她想取什么名。
荣三鲤缓缓走到窗边,那里已经换上了新玻璃。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天光,她沉吟道:
“陶渊明有句诗,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我觉得很符合你如今的状态,你大名就叫熹白,小名叫小白,如何?”
“熹白?”他歪着头想了半天,不解道:“什么熹?西瓜的西吗?”
荣三鲤忍俊不禁,走到他面前笑道:
“你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等你身体康复,做事利索了,我就教你认字或送你念书,到时就知道是哪个熹。”
小白点点头,“那我姓什么?我一直想有个姓的。”
“这个你自己决定,当初小楼到我家时,顾字也是他亲自从书上挑的,是吧小楼?”
荣三鲤回头问了句。
顾小楼自前几天开始就心事重重,此刻脸上也毫无笑意,没有回答她的话。
荣三鲤没强求,问小白:“现在可以把那个声音的秘密告诉我了吗?”
小白提起这事就得意,变戏法似的从破烂口袋里摸出一块小铜片,塞进喉咙里,调整嘴型,说道:
“这就是我的秘密。”
稚嫩尖细的童音变成了粗粝沙哑的成年男性嗓音,与她那日听到的一模一样。
荣三鲤欣喜,又道:“你能用其他声音吗?”
小白的表情看起来毫无压力,调整了铜片的位置,再开口时,声音成了女子一般的温婉悠扬。
之后他又试了女童的、老人的,甚至学荣三鲤说话,声音足有八成像。
荣三鲤感觉自己捡到了宝,按耐着惊喜问:“你是怎么学会的?”
“马戏团里一个表演口技的老人教我的,不过主要还是我聪明,他教完我没两天就死了,之后都是我自己学的。”
“厉害,真厉害。”
荣三鲤毫不吝啬夸赞他的语言。
顾小楼在旁等了许久,感觉自己犹如一个透明人,忍着郁闷出声问:
“三鲤,我们能单独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