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曹操迎着小皇帝一路去往洛阳的时候, 夏安然这边也接到了荀彧的传讯,吩咐他准备些物资运往洛阳。
这令夏安然有些许吃惊,他本以为曹操会直接带着小皇帝来许县,居然不是?
难道是曹操不同意奉迎陛下?还是出了别的意外?
这个他倒是真的有些想不通,但是他也不多思索,既然荀彧让他送些物资他就送呗, 至于送哪些,虽然荀彧没明说, 但是夏安然心中寻思着不能显得咱们兖州豫州很富有啊, 否则以后小皇帝想起来我这么穷,你这么富是怎么回事,俗话不是说了吗,财不可露白呀。
他抠抠索索算着那里的人数, 再按着曹操官方登记的可耕田地, 又减掉了几个百分比算作是遇灾时候的损失,然后又算呀算,算出了一个自以为比较安全的数值, 准备了粟米和一些面粉、鱼干, 想了想再让人加了些油炸后又风干了的蝗虫干……啊不是, 飞虾干进去。
他想的很好,觉得这可以将吃蝗虫这件事推广到洛阳啊,洛阳毕竟是经济文化中心, 那儿更是处于朝代的前缘, 如果吃飞虾真的能成为一个潮流, 指不定民众会自发去抓蝗虫呢?
那么很有可能蝗虫很快也会成为一个需要人工养殖的灾难呀!
嘿,嘿嘿嘿。
这样想着的夏安然并不知道,这些物资在送到洛阳后引起了多么大的震动。
尤其小皇帝受到了多大的震撼。
在曹操接到小皇帝后,他的主要精锐部队很快被派去拱卫京师,当然,这是得到小皇帝允许,而且荀彧带去的一个是曾经杀了董卓的吕布,另一个是曾经逼退过董卓的孙坚之子,孙策。
这二人在小皇帝看来都是大忠臣,曹操又预先有所报备,小皇帝自然也知道入了洛阳后才是一场恶战,他心知此事必须借用曹操的力量,自然不会有拒绝的。
大军行进之时,军粮当然也会成问题,因为此次行军确实始料未及,昌邑城一开始并未做好充足的准备,军粮的运送自然没能追上部队行军,而荀彧之所以如此安排……
是因为他在抵达颍川后发现,当地的兵士们吃飞虾居然已经成了习惯。
既如此,还怕什么,现在整个中原地区内别的不多,就这东西多呀。
在调用了颍川当地的部分存粮后,他十分淡定的就带着部队走了,完全不担心后续军粮是否可以跟上,到时夏安然被难得如此任性的荀彧吓得长出了好几个燎泡,如今的洛阳城可养不起这样一支四五万人的队伍,如果粮食没能赶上,一个不好就会激起哗变。
出于曹操储量的不集中性,军粮的运送不是仅仅从昌邑一个地方发出的,而是同时从若干个仓库运送出去,然后于陈留集中,再有兵士护卫,一同发往洛阳,这是夏安然害怕粮草被人一窝端,而且分开储量也能更快得根据战略需要调动最近的粮仓。
最重要的是,每一次调动都不会使得当地的粮仓被清空,这样在东汉多灾多难的时代里面,万一当地发生了大型灾难,也不会使得这块区域丧失应灾能力。
洛阳如今虽宫室尽毁,可谓残破不堪,但是或许是因为到底是帝都,河南尹虽在董卓西迁后拨来了军队拱卫,也可能是因为当地百姓在董卓三番四次的盘剥后元气大伤,不愿再留在这个伤心地,总之,出乎意料的,他们入城并未受到阻力,没有兵士,甚至都没有盗匪。
这才更可怕。
这意味着这儿残存的活人数量已经到了连匪都无法聚集的程度,也意味着,在贼人看来,此处也已没了值得抢夺的价值。
整个洛阳城死静一片,曹军抵达之时正是下午,本是生机勃勃的秋日暖阳,照在建筑物上头却透着森森荒凉。
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没有人声,整个一作洛阳城只能看见残檐断壁,碎落在地上的砖瓦、货物。
小皇帝坐在马车里面,他掀开帘子,咬着嘴唇,逼着自己将这一幕幕看到眼里,刻在脑内。
此处没有尸首,也没有血迹。
从离开洛阳到回来,已经近一年,这一年间洛阳城便无人看管。
河南尹可能派人来整理过尸首,也可能是这些亡者的亲人来为他们收了尸,也可能是附近的野狼下了山。
经过了一年,已经看不到任何的痕迹。
他曾为大汉的帝都,在失去了这里的主人们之后,现在却也不过是一座死城。
但极为讽刺的是,此处虽已无人声,却成了植物的天堂。
攀援而上的爬山虎,遮蔽了大半民房,应季的桂树,满树灿金色,阵阵香气随风飘来。
但是这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他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被养在了董太后身边,因为是次子,董太后虽端庄,却也不拘着他,偶尔他也能跟着小黄门换上便装悄悄出门。
那时候小黄门怕他走丢,背着他走。
还不是小皇帝的刘协小少年行走在秋日的洛阳城中,看什么都好奇。
他还记得暖呼呼的桂花糕很好吃。
糖人很好看,沿街售卖的小兔儿很可爱。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了。
“陛下。”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车厢外头响起,是他最信任的小黄门,男人柔声对他说“陛下若是难受,不妨稍作歇息,很快咱们就能扎营了。”
难受?
小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指尖沾到一片濡湿。
原来,原来我哭了吗?
男人看过来的眼神温柔而包容,刘协顿了顿,却没有将帘子放下来,他对着小黄门说“吾不能放。”
他声音稚嫩,嗓音沙哑,此时却字字掷地有声“吾要将此尽记于心,这是吾之罪。”
“陛下……”小黄门嘴唇翕动,良久后吐出一句“这不是陛下的错。”
“这是我的错。”小皇帝坚定得说,被泪水洗涤过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吾既已继承皇位,皇兄和父皇的对与错,兴与衰,就都由我继承。”
“吾为天子,亦为君父。”
少年人眸光清正,“为天子,吾未曾劝农耕桑,保天下太平。”
“为君父,亦是吾无能,使得百姓流离失散,没了性命。”
“此为吾之错。”
“为帝王,吾不辨是非。”
“此为吾之错。”
“吾乃大汉天子。”刘协抬头看向苍穹,恰有一阵清风卷枯叶而过,他一字一顿得说
“天下苍生之苦,吾当负之。”
“天下苍生之幸,吾当护之”
“未负未护,此为吾之错也。”
策马护在马车前面的曹操和荀彧二人齐齐一顿,有志一同得稍稍压了下速度,就听少年在车内说道“吾当负重前行,永不敢忘。”
闻小皇帝之言,曹操同荀彧均是会心一笑,面前虽还是残破景色,心中却仿佛看到了万千希望。
曹军最终驻扎在洛阳城外,这是因为洛阳城内建筑基本被破,就算没有损伤,在空置了这么久之后大家也不敢居住。
而且洛阳城地势平坦,城墙被毁,并无防御能力,既如此,不如择一空旷处以曹营兵士为盾,护住小皇帝。
对于曹操致歉,小皇帝安静听完理由后并没有意见,他对这位前来救驾的曹孟德此时正是最为信任的时候,曹操说的在理,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值得反对的。
既然以军营的形式驻扎,小皇帝自然免不了看到了曹营兵士的日常生活。
他是皇帝,此处又是曹操的军营,自然不会被限制,小皇帝年龄到底还小,免不了好奇心。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那日他如何都无法与之交流的兵士正是江东军,是周公瑾带来的,刚到北地没多久,还没学会官话,他们对他说的正是吴语。
若非因为这个乌龙,只怕小皇帝也不会被惊到,等脚上的伤口好了之后,小皇帝很快就在营中四处走动了起来,一般只要他不走出曹营的护卫圈,便不会有人管他。
于是没多久,小皇帝就来找了曹操,说他也要跟着习武。
大汉的天子们基本都是文武兼修的,且多半还能上阵指挥,见他要求,曹操当然不会拒绝,他将长子丢了过去。
曹昂少年性情温和,却不乏果决,虽杀性不足,但是不难看出会是一个很好的守成之人,而且他友爱弟妹,曹家的弟弟妹妹与其说是被曹操管着长大,不如说是曹昂。
昂少年如今不过十六七岁,但是已经有了好几个腿部挂件,他爹还在努力给他继续增加挂件。
而他的腰部挂件就是丕少年,曹丕性格十分像曹操,尤其是调皮捣蛋这方面(咳)偏偏他又是一个富二代,旁人对他无可奈何,偏偏被他大哥治的死死的。
有此可见,昂公子非常擅长带孩子,被老爹丢过来一个这个国家最大的挂件,昂公子不慌不慌,他先是询问了一下小皇帝的学武进度,便很快制作出了训练表,他作为曹操的长子,自然在军中也有挂职。
在询问过曹操和小皇帝的意见后,他便带着小皇帝接触自己的工作。
曹昂负责的正是军需这一块。
战备后勤是一个军队最重要的部分,虽然曹昂天资过人,胆大心细,又是曹操的长子,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过入门,还在跟着荀彧学习。
这不仅仅是如何运送辎重,还包括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中尽可能喂饱所有的兵士。
而曹营的军粮也第一次暴露在了小皇帝面前。
所以虽然最后曹军的军粮是一起抵达洛阳的,但是从运输的驴车也好,兵士的着装也好,甚至于储放粮食的容器都各不相同。
这是曹营的粮草第二次抵达洛阳。
同第一次一样,品类繁多,什么都有,看上去去格外的……穷酸。
第一次在袁绍看来曹操简直穷得可怕,现在在小皇帝看来也是同样。
这一点是夏安然始料未及,在他的概念里头,有粮、有草、有“肉”,已经是非常高规格的军粮了。
曹操和荀彧二人同样无甚反应,在曹操看来,只要粮草送来,哪管是如何送来的,而荀彧……这件事本就是荀彧拍板定下的,他自然没意见。
至于昂小少年,老师和老爹都没意见,他当然也没有,只是他有些苦恼于这样繁杂的粮食品种要怎么公平得配给给各支军队?
但是在洛阳的小皇帝看来,曹爱卿这肯定是动用了老本了,而且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屯粮了。
他在看到曹营的兵士将粟米、麦面给了自己,他们却啃着干巴巴的土黄色棒子,还有好多奇奇怪怪看起来很难吃的食物时,真是感动坏了。
小皇帝此时并没有他们奉养自己是理所当然的想法,他自觉自己并非正统,他是董卓立的皇帝,没有拜过天地,也名不正,言亦是不顺,也因为如此,他的号召力不足,甚至有人想要废掉他立旁的宗室为主。
他都知道的。
所以对于曹操的这一份真诚之心,他感动之余,多少也有些心酸。
尤其是当注意到曹军在吃虫子的时候,少年天子先是呆滞了足足一分钟,然后面色很快转灰,他看到的虫子绝非兵士最后吃下的经过了处理后的,而是一个个活着的蝗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