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行人除了运送必要的朝觐贡品,路上的吃穿用度都一再精简,南下途中差不多每七十里一处驿站,刚好供他们午时和入夜歇脚休整。
也就虞栎这般长期征战的藩王愿意像行军一样进京朝觐。东边南边那些居于富饶地带的藩王非得提前两三个月,准备大批物资仆役,一路走一路玩赏着去长安。让他们骑在马背上走一天,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
从北皓至长安的途中要经过黄河,此时这一河段正处于结冰期。他们在申时赶到了黄河岸边一座驿站处,虞栎干脆下令众人歇息一晚,第二天清晨踏冰渡河。
在驿站用餔食的时候,虞栎也和众人一起坐在堂中,围着火炉喝点小酒暖身子。
“既然到了黄河,剩下的脚程也不多了罢?”有人问随着虞栎一同赴京的少府史典卢。
典卢颔首:“不出意外,再有三日便能到长安。”
众护卫兴致都有些高涨,他们走了这十多天,早就被寒冷疲惫席卷了身心。若不是大多数人都跟着虞栎打过仗,还真撑不下来。
外面天寒地冻,这几日还在下大雪。吃完饭之后典卢带着几个人去给车轮与马蹄上缠麻绳防滑。唐飞羽在一旁不时搭把手,他力气大,搬起一辆车也没费多少工夫。
“唐君真乃英杰也。”典卢抹了抹额上生出的汗,真心实意钦佩道。
“谬赞了。”唐飞羽握了一团雪擦干净手上沾的泥灰,正打算进屋,却见一壮年男子怀抱着一名瘦弱女子朝驿站狂奔而来。
他一闯进来,车队的护卫们齐刷刷站起来,手握刀柄冷冷地看着他。那壮汉似乎被吓了一跳,但更急迫的事情使他压抑住恐惧,露出怀中的女子哭着恳求道:“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子!”
唐飞羽跟在他身后一瞧,那女子脸色发青,明显是被冻的。她身上裹着她丈夫的衣裳,却仍然过于单薄了。
“你抱她过来。”虞栎让护卫们停止戒备,放那壮汉靠近炉火旁。
唐飞羽见壮汉哆哆嗦嗦给女子喂热汤,皱眉道:“这天还下着雪,你怎么就带她在外面走。”
壮汉抹了把泪,喂完热汤后用两只尚有余温的手交替温暖着妻子的面颊与四肢:“俺们是从朔州那边逃荒来的。今冬黄河发大水,淹了屋子,啥都没剩下了。唉!”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哽咽不止,喉咙里咕哝着悲泣。
黄河凌汛,一直都是沿岸居民的噩梦。今年又尤其寒冷,入冬入得早,凌汛范围比以往大了许多。
像他们这样逃荒出来的,浑身就没几件好衣物,冻死、饿死、病死在路上的不知凡几。
他能带着病重到奄奄一息的妻子找到一家驿站,已经算是幸运了。
虞栎对置啬夫吩咐道:“有没有驱寒的汤药?给她熬一剂。”驿站没有大夫,但作为官用旅店,也会备一些行路途中常用的药剂。
“诺。”
唐飞羽跟着那置啬夫进了堂厨,看他将一包药材倒进药瓮中,添了两碗水,上前接手道:“我擅长庖厨,看火候的事情让我做吧。”
置啬夫自然没有意见,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唐飞羽在药快煮好时往瓮中加了一小匙止血散,端出去让那汉子喂药。
此时女子已经缓过来了,面色苍白,勉强能睁眼看看,但很快又精力不济假寐过去。
即使那壮汉忧心忡忡,唐飞羽是知道她的病很快就能好了,便不再关注这一对夫妻,打算回通铺休息。
虞栎却对唐飞羽招了招手:“唐十二,跟我来。”
他们来到专为官员准备的卧房前,虞栎对他说:“你在外间歇息,典少府年纪大了,不适合守夜。”
唐飞羽:心疼你家少府不心疼你家门客?
行吧,他是外人。没资格要求那么多。
他躺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眼望着窗外的雪夜。过了半晌,听见虞栎在里间问他:“唐十二,孤方才听那庶民描述汛灾时,其实非常愤怒。你可知为何?”
唐飞羽有些莫名,都说君心难测,他当然猜不透虞栎在想什么,更猜不透他为什么要问自己他在想什么。
没等他答话,虞栎又自顾自说起来:“今年朝中早有司农测算出朔州汛灾范围将扩大,朝廷在秋季便将迁户与赈灾物资发下去。为何仍有恁多庶民不知灾年将至?乃至家破人亡后,未曾得到半分官府的赈济?”
他这么一解释,唐飞羽立刻想通其中关窍,定然是有人欺上瞒下,克扣物资中饱私囊。
怪不得虞栎要愤怒,只要一想到因为这些朝中硕鼠,多少灾民流离失所,在对朝廷的失望中愤懑致死,他恨不得将那些人连根拔起,通通扔去边关修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