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万寿宫内。
嘉靖正在慢吞吞地打拳。
他运转的是羲皇养生八法,据说结合阴阳学说、道家吐呐与传统武术,能打通经络,提升气血,达到改善体质、调理病理的功效,正是本朝第一任天师邵元节所传授。
这位天子年轻时体弱多病,确实是勤练气功,修身养性,药物滋补,有了起色,再到现在,已是近三十年光景了。
所以这一套拳法打下,行云流水,体态潇洒,倒是真有些“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的风采。
而位于旁边侍奉的一位年轻道士,更是时不时抚掌赞叹。
这位道人不仅相貌堂堂,眼神更是特别明亮,凸显出不凡的气质,正是茅山上清宗掌门嫡传弟子蓝道行。
正一道中,天师龙虎宗、茅山上清宗、阁皂灵宝宗,统称为“符箓三宗”,是为主干,神霄道、净明派、清微派、太一道等等是分支。
如今符箓三宗与出身神霄派的陶仲文之间,关系就有些微妙。
尤其是陶仲文让自己的儿子陶世恩称小天师,流露出明显的子承父业打算之后,蓝道行更是出现在了嘉靖身边。
此时一套拳打完,嘉靖收了架势,额头上没有汗渍,双股却微微颤了颤,缓了片刻,开口问道:“蓝道长,以你所闻,天下道医有多少人?”
蓝道行都已经作诗一首,准备全方位地夸赞一番了,被这一问,唯有把诗词吞下腹内,从容地回答道:“以道利生,以医济世,贫道以为,这等人物自是少之又少的!”
嘉靖道:“在朕看来,每位会养生之法的道士,都可称道医,当年帮朕调养身体的邵天师,更是精通道家与医家之术,那也是道医。”
听到这位陛下对道医如此推崇,蓝道行心头不太高兴。
道家养生大量用到医家知识,却不会承认自己是医师,即便现在道医被带火了,着重强调的也是道,而不是医。
不过他能得嘉靖看重,早就学会了不逆着这位万岁爷的心意,顺着话道:“一法通,万法通,天下无有不明道理的神仙!”
嘉靖呵呵一笑:“说的不错,邵天师得道了,你也有道行,好好修行,他日有成,为朕的蓝神仙。”
蓝道行得了这句夸奖,顿时通体舒坦,心头激动,稽首道:“贫道定不负陛下所望!”
嘉靖漫步朝前走去,闲聊了些修炼问题后,看似不经意地道:“蓝道长以为,李时珍如何?”
那位道医风头极盛,平日与他又无瓜葛,该担心的是陶仲文,蓝道行自然不愿意得罪,却也要凸显出自己的地位:“贫道近来从同门嘴中,听了李道医的名字太多次,简直如雷贯耳,对于他的道法亦是神往已久,来日自当讨教一番!”
嘉靖道:“你们都是高人,确实要过过招的,可这世间道医不止他一人,为何就这位李时珍,能让土地和神龙都活过来呢?”
蓝道行字斟句酌地道:“李道医不仅手段通玄,想来更是有天赐造化,应在本朝,自非凡俗医师可比!”
嘉靖不再言语。
“服丹!”
等回到谨身精舍后,蓝道行退下,嘉靖开口,今日侍奉的陈洪,赶紧捧上一个檀香木丹药盒,打开高举着,跪在面前。
嘉靖伸出修长的手指,捻出一颗鸽蛋大小的丹药,色泽通红,就着泉水吞服下去。
随着丹药入腹,药性扩散,全身一股热流涌出。
换成以前,嘉靖会精神大振,容光焕发,由衷地称赞陶天师的丹药炼得好,但今日他却莫名有些没滋没味,沉默片刻,开口道:“准备生炉火,朕要炼丹!”
陈洪心中为严嵩默哀了一下,又害怕这位心血来潮,找司礼监的这些大太监们试药,脸上却立刻露出欢喜之色,赶忙呼喝起来:“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开炉,主子万岁爷又要炼丹了!”
他自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嘉靖却斜了一眼,脸色勐然沉了下来,大袖一拂:“不练了,将吕芳唤来!”
陈洪大惊失色,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敢问,只能灰熘熘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吕芳匆匆步入,就见所有的侍从都被喝退,立刻知道这位主子要说些不可为外人听见的话,赶忙凑到面前拜下。
嘉靖看向这位最贴心的身边人,语气莫测:“刚刚蓝道长有言,李时珍手段通玄,不是凡俗的医师可比,想来别的道医再寻来,也是没有他的本事的……怪不得敢端着架子,不来京城见朕,这是等着朕求他么?”
那个道医待在浙江不动了,对于嘉靖忠心耿耿的吕芳,心头也是很恼怒的,但他做事不是从自己的好恶出发,而是嘉靖的利益,此时闻言毫不迟疑地道:“陛下乃万民的君父,李神医岂敢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定是有所缘由!”
嘉靖哼了声:“你倒是会宽慰……”
他刚刚语出挑拨,想让蓝道行与李时珍对着干,可蓝道行摄于对方威名,居然夸赞居多,心头已是不满,再看陈洪轻视自己炼丹术的嘴脸,更意识到自己这位九五之尊,在修行上还真要求着对方,顿时恼羞成怒起来。
嘉靖虽然喜长生之术,却极为自负,认定身边之人都要有真才实学,绝不能似秦皇汉武那般,被方士蒙骗愚弄。
所以南京城内换头手术初次传来时,他更多的是好奇,稍稍暗示,就有吕芳派出了杨金水,陆炳派出朱七,去往南京城内确定真伪。
后来虽然见识到换头是真,但只是将原本被交换的伯爵夫人和杜九娘换回来,再加上天下奇术众多,各门各派的道士都蜂拥来北京城,希望展示所学,以得上宠,嘉靖很快抛之脑后,没有太过在意。
直到土地神祇复苏。
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土地,都是属于神道体系的神祇,这位复苏了,其他的还远么?
恰恰之前的修行中,让嘉靖最为迷茫的事情就是,倘若神佛都消隐,如何祭祀也不应验了,他这位人间至尊,又能否得道成仙,日后飞升天庭,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
好像根本连机会都没有的……
现在希望终于来了!
“等朕大道有望,这等忤逆之辈,绝不会留,现在也不会惯着他,倒不信他敢一直不来!”
嘉靖压制住心头的情绪,脸色恢复平常,正要关心一下内阁近来的决议,通报声传入:“锦衣卫千户朱四有报!”
嘉靖眉头微动,吕芳立刻道:“传!”
朱四入宫,额头上仍有紧急赶路的汗渍,来到舍外拜下,双手高举:“臣有浙江急报,关乎道医李时珍与南海龙女的近况!”
嘉靖略带急切地招了招手,吕芳快步将急报呈上,展开了朱仲亲笔所写的信件。
嘉靖目光极速扫动,迅速看了一遍,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原来如此,龙女不适世俗环境,要调养好才能入京,李神医考虑得周到啊……吕芳,你是知道臣民之心的!”
见主子脸上有了欢颜,吕芳也由衷地高兴起来:“岂是老奴知道,是天下臣民的心,都向着万岁爷呢!”
嘉靖听得大为满意。
龙女现世的消息,已经在权贵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将一位病恹恹的龙女带入北京,甚至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各方都是扫兴,现在这般才好,再等一等,也是值得的。
更高兴的是,正如吕芳所言,那能耐再强的李时珍,还是要顺着他这位万民之主的心意,嘉靖通体舒坦了。
笑容很快隐去,再细细看了遍急报,嘉靖开口道:“文孚已经动身南下,他知道龙女的情况么?”
文孚是陆炳的表字,满朝文武能被嘉靖亲切地称呼表字,现在只有陆炳和严嵩了。
朱四抱拳道:“禀陛下,臣可以立刻赶上,将此事告知都督!”
嘉靖道:“辛苦了,等文孚到了杭州,朱仲自然会禀告,倒是不必你专门跑一趟,直接回杭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