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一时说罢,微微摇了摇头,语气之中终于变得有了点儿涩意,脸上原本清淡的表情也总算是显得浓重清晰了一些,连江楼一字不漏地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心中了然之余,似乎就有了计较,道:“原来如此。”他说完这番话之后,便沉静了片刻,心中微动,一面微微抬起脸来,迎着黄昏时分的美丽天光,似有似无地合上了双眸,脸上却是略显从容的表情,似乎在考虑这件事,然后又张开了精光尽敛的眼睛,说道:“……那么,你是要娶这方梳碧?”
习武修行之人与普通人不同,没有太多重男轻女的想法,只看重资质天赋,在大多数情况下,女子与男子的地位是差不多的,甚至人们还因为女性天生应该受到保护的这种思想而使得女子往往会受到更多的尊重与照顾,所以在这种大形势之下,方梳碧逃婚一事虽然令许多人对她有些不齿,但在名声上也不至于是什么致命的打击,因此师映川这个断法宗剑子若是要娶她,倒也不算太令人惊讶,更何况两人原本就是共同私奔的一对情人。
但师映川却是很了解连江楼,他知道以对方的性情既然这么问了,那就是表明连江楼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至少不是抱着赞同的态度,更不用说支持了,一想到这里,虽然这个事实其实并没有出乎师映川之前的预料,而且这种感觉转眼间就已消失不见,但师映川还是心中微紧,一时间他不由得静静地垂下眼皮,眉眼压抑着看着脚下的地面,似乎在发呆,也似乎只是沉默,但事实上,这已经算是一种对于连江楼所提出的问题的正面回答了。
连江楼显然也看明白了这种无声的回应,他淡淡扫了师映川一眼,道:“看来,你确实是想要娶那女子。”师映川抬起眼来,轻声道:“师尊,我的确是很想和她在一起,好好照顾她。”他刚想继续再说点儿什么,却看到连江楼做了个手势,明显是示意他坐下,而与此同时,连江楼已经神情自如地席地而坐,此前两人已经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湖边,草地绵软如绿毯,其间点缀着各色野花,师映川见状,没有任何迟疑,当下便在距离连江楼只有不到一尺的地方坐了下来,以嫡传弟子才有资格侍奉亲师的礼仪端正跪坐着,双手放在膝上。
师映川刚刚这样坐正了,却突然看到连江楼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来,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也就是在这一恍神的工夫,这只稳定修长的手掌已经抚上了他的头顶,拍了一下,那手上好象是存在着一股无形的魔力,让师映川立刻凝住了呼吸,身体一动不动地挺直了,就听连江楼语气平缓道:“……你的事情我向来很少干涉,不过我既然是你师父,有些事情就总要提点你一二。”
连江楼说着,似乎略侧了身子,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年,似乎在观察自己这个弟子的神情变化,也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只是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你的天赋是超众拔卓,你的悟性也实属罕见,所以你的人生一开始就注定受到命运的青睐,日后成就不可限量,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达到我所在的高度,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所以,有一件事你也要明白。”
连江楼如此说着,目光如清风不波般投注在师映川的脸上,瞳孔中一片冷静清明,同时也将少年面部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尽数收入眼底,而相对的,师映川也能从男人那漆黑瞳孔的倒影之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平静中带着压抑的脸,就见连江楼神情平淡,看不出心态如何,此时他明明是坐着的,但看上去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巍峨感,道:“求道之人,最是明白此路多艰,路途遥远,或许也没有尽头,然我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一意而行,除此之外,其余皆可抛,因此我不希望你在其他问题上过于花费精力。”
听到这里的时候,师映川已经觉得脸上有些微微的僵滞,但这于他而言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盯着连江楼平静而从容的面孔,一时间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想痛痛快快地排出此刻胸腔里有些憋闷的空气,但现在与连江楼距离这样近,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这么做好象会污浊了对方,正在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已经缓缓刺入耳中:“……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对你期望很高,所以我不允许在你修行的路上有人成为阻碍,因此我对你与宝相龙树以及季玄婴之间的事情从来不曾干涉,只因这二人都是出类拔萃之辈,他们非但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反而还可以是不错的道侣,但那方姓女子却十分平庸无奇,她此生与普通人不会有明显的差别,一样的生老病死,一生无非数十年时光,她与你,并不匹配。”
师映川一言不发,只是沉默而已,他无声地垂下眼去,也因此错过了男子唇角处那一丝微微的冷然弧度,连江楼双眼望着平静的清澈湖面,语气并无起伏地说道:“……不必担心,我从前就已经说过,不会干涉你的私事,到如今也还是一样,所以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只是提醒你而已,至于究竟如何作出决定,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你要想清楚,情爱之事不过是过眼云烟,难以长久,你现在对那方姓女子情义匪浅,日后却未必能够数十年如一日。”
师映川身上绷紧的肌肉缓缓松弛下去,面部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他听到连江楼的这番话,心中终于止不住地困惑起来,难道感情这种事物,就真的那样现实,那样无法持久么,一份感情所能保持的期限莫非就是如此不确定?想到这里,师映川摇了摇头,然后微偏过头去,对连江楼正色道:“师尊,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与梳碧她……”连江楼的目光看向远处,没有立刻回应少年,而那面容上也是无波无浪,沉凝不动,过了一会儿,这才再次看向师映川,开口淡然说道:“……如果我不希望你与那方姓女子有所牵扯,你又待如何?”
师映川心头一震,他久久不能言语,到最后,才终于满是艰难地道:“……师尊的话,我总是要听的!彼此孰轻孰重……只能是我对不起她!”连江楼目光深邃地看着少年,似乎是在审视这番话是否出自真心,然后男子便收回了目光,道:“不必担心,我说过,不会干涉你的私事,我说过的话,现在依然不会改变。”说罢,起身一拂衣摆,掸落了上面沾着的草叶,师映川急忙也跟着起身,道:“师尊,梳碧她现在就在大光明峰,是否让她前来拜见?”
“……不必了。”连江楼眼也不抬地说道,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你带她回你的白虹山罢,如果你想让她留下,就随你。”男子说着,大袖飘飘,转眼间就已经走得远了。
师映川心事重重地带着方梳碧回到白虹宫,叫人带方梳碧下去梳洗休息,这时候山上的人早已接到消息,够资格的人都齐聚白虹宫前来拜见,一时师映川打发了众人,便去看方梳碧。
用来安置方梳碧的是一处清雅的居所,师映川沿路走近,就看见少女坐在窗前,一手托着腮,似乎正在发呆,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下来,室中点上了灯,光线倒是很明亮,能让人看个清楚,如此一副佳人倚窗静思的场景,倒是看得人心旷神怡,这时方梳碧本来还在看着烛火出神,然而忽然间似乎心有所感,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就看到了窗外的师映川。
看到情郎,少女的眼中不禁漾起微微的喜色,师映川索性从窗户跳进去,方梳碧对着他展露笑颜,笑得一片温柔,此时方梳碧换了一身鹅黄的裙衫,颜色很淡,却与她的气质很配,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简简单单的样子,却很可爱,师映川看着女孩在灯光中显得格外细长的睫毛,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丝拥抱对方的冲动,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少年伸出手臂,将少女轻轻环住,一时软玉温香在怀,两人的身体都是微微一颤,方梳碧更是俏脸微红,她虽然与师映川是一对情侣,但两人这一路上却是并没有什么逾矩之处,此刻这样的亲近自然就让她产生了一些女子天生的羞涩,不过她一颗心早已系在了师映川身上,因此也不推却,更没有拒绝,立刻也回抱了对方,身体刚才因为羞涩而产生的轻微颤抖反而因此消失了,灯光中,两人的影子就这样合在了一处,十分契合。
师映川从少女的反应中感觉到了这个女孩子对自己的亲近与信赖,一时间忽然想到连江楼所说的那些话,不禁就轻轻叹了一声,却不知方梳碧虽然心思纯净,不曾过多接触世事,但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她听到师映川这声几近若无的轻叹,就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再加之一些事情,就让她隐隐猜到了某些东西……思及至此,方梳碧心中微涩,好看的眉尖如同被风吹皱的春水般微微蹙起,她沉默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就搂紧了师映川的腰,然后将脸蛋贴贴在了师映川的耳根那里,静静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与温度,窈窕柔软的身子也更紧密地投进了师映川的怀里,仿佛想从中得到某种让自己安全的力量,紧接着,少女幽幽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血色似乎消了几分,变得略显苍白,却还是很平静地问道:“……映川,你师父他……宗正大人……是不是不太喜欢我?讨厌我?他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