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秦意上任之后,已获赐一座府邸,虽不能比镇江侯府那般阔绰,但在他这个年纪来讲,算是不错了。秦意怀着为数不多的良心,要给她布置一方小院子,秦蓁拒绝了。
她如今正有用,提什么太子都能配合,所以她在太仆寺衙署住的很自在。
今日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确定。
是散学后那杯茶喝得。
饮茶难入眠。
就不该喝那杯茶。
她披衣起身,溜溜达达,一不留神又行至教舍处。
太仆寺原为办公衙署,这教舍也是新劈出来的,还有临时的博士厅……为何还亮着灯火?
秦蓁驻足蹙眉,她睡前巡查过,不该有明火。
她拔下头上银簪,放轻脚步走过去。
博士厅虽然是临时劈出来,但并不杂乱,相反,有郑芸菡细心布置,比起国子监的博士厅也是不差的,除了她,卫元洲这个监学和临时博士郑煜星也置了案桌,中间立书架隔开。
彼时,早该空无一人的厅内,坐着个身形纤瘦的小姑娘。
她身上穿着软缎睡袍,肩上挂着单薄的披风,头发散下来,像是已经睡下,又为了什么爬起来。
她端端正正坐在卫元洲的案前,左边是所剩不多的杂乱手札,右边是她已经装订好,整整齐齐摆放的成品。
秦蓁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做这事时并不熟练,甚至被针刺过好多次,可一次又一次后,竟也能成为她的一手绝活。
几声清浅的叩门声传来,载着几分无意惊扰的贴心。
忙着赶工的少女动作一顿,转身探头。
秦蓁倚在门边:“不是说这份手札不赶着用,为何还连夜装订?”她顿了顿,摆出无情的样子:“况且,明日的随堂考,并不会因为我瞧见你连夜赶工,就对你网开一面。”
郑芸菡意识到对方并未指责宵禁后还燃灯的事,轻轻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我都温习过了。”
秦蓁抱手:“所以宵禁后,你还在此燃灯赶工,我是不是要夸夸你?”
郑芸菡:……
秦蓁却道:“继续,就当我不在。”
她撒开手,慢步走进来,在那一摞整齐的册子旁坐下,“你这样,挨骂是一定的,可骂都挨了,事情还没做到位,不是很亏?”
郑芸菡心头一松,冲她笑眯眯点头,继续整理最后一部分。
秦蓁闲来无事,随手拿过一本她装订的册子翻看,第一页就把她看愣了,这是什么?
“君凶冷在外,怀柔于心,形如铜墙铁壁,内藏温厚细腻。”
秦蓁低低的念出一句,一旁的郑芸菡愣了一下,伸手就来抢。
秦蓁抬手隔开她,继续念——
“兄嫂大婚,君赠图,虽言行恫吓,然意属成全。”
郑芸菡终于急了:“不要念了!”
秦蓁见她慌乱,扬起手里的册子:“你的?”
她快羞哭了,秦蓁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另一个少年哭兮兮的样子,飞快合上册子递给她,她一把抓过,转身藏到衣服里,不敢回头看。
秦蓁还记得最后瞟到的一句——君心宽厚,缕缕退让,爱惜使然。
……
郑芸菡觉得被人发现了最羞耻的秘密,她用披风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册子,好半天才说:“秦博士,你忘了刚才看到的,行吗?”
一阵短暂的静谧后,秦蓁忽然问:“喜欢怀章王?”
郑芸菡带着几分不安望向她,虽然她的手札没有写名字,可方才她坐的是元洲哥哥的位置。
秦蓁的态度很平静,没有讥笑戏谑,更没有竖起什么立场与她说教。
许是夜色太沉,许是屋内太静,竟让她生出大胆打开心扉的冲动,半晌,她认真又郑重的点头。
秦蓁:“那他对你——”
她故作不知内情,恍然道:“难怪王爷总爱找你做事,他是故意亲近,你们早已……”
郑芸菡小脸一白,两只小手一边摆一边解释:“我们没有在这里胡来,不是假公济私!”
秦蓁轻轻舔唇。
这傻姑娘,又在担心自己要被革职。
她单手支颌:“我又没说什么,别瞎紧张。”又叩叩桌面:“赶紧做完去睡觉。”
郑芸菡迟疑的继续干活。
秦蓁不在她做事的时候打扰她,郑芸菡很快完工,然后偷看一眼秦蓁,终于把话题扯回来:“秦表姐可以帮我保密吗?”
秦蓁看她几眼,爽快点头:“可以。”
鉴于秦蓁之前的表现,郑芸菡破天荒带了威胁:“你不可失信,我也不是好惹的。”
秦蓁被她逗笑了:“嗯,你不是。”
两人重新巡视周围,确定没有明火后一同离开。外面已经是一片沉色,郑芸菡心里打鼓,不敢轻易开腔。
忽然,秦蓁问她:“若是做怀章王妃,品级可比一个小小的助教要厉害,整个王府的财富,不比每月那点微薄俸禄诱人?堂堂侯府千金,怎么眼界这么窄。”
郑芸菡默了一瞬,说:“舍了助教之职,选做怀章王妃,就是眼界开阔吗?”
秦蓁轻笑:“是啊,当王妃多痛快。”
郑芸菡并没有被打动的样子:“做了王妃或许能得到许多,但若有朝一日,这身份被剥了,又或是名存实亡,我还剩什么,又是个什么呢”
秦蓁驻足,挑眉看她,“你问我啊?”
郑芸菡跟着停下,像是在等她回答。
秦蓁笑笑,漂亮的指尖点在她的心头:“这种问题,最亲近的人,都没办法回答你。人活着,这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留给自己的,无论在你身上加上多少层身份,又剥去多少层身份,你剩什么,你是什么,只有你知道。”
秦蓁声线平缓,令人心静神怡:“有些人如愿以偿被赋予某种身份时,会在欣喜中,将这种身份当做了全部,忘了自己是谁,以至于人心变换,身份被剥时,便如剥皮拆骨,仿佛失去一切,包括生机。”
秦蓁抬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给予一重身份,又因擅自变心而剥去的人固然可恶,但从一开始就忘记自己的人,何尝不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夜色静谧深沉,秦蓁的话在郑芸菡心中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她怔然问:“无论身上担着什么身份,总要付出心血,与周围人情牵绊,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脱去一层身份,跟剥去一件衣裳一样简单?”
秦蓁背着手,唇角漾着随意的笑,她趿着鞋子,踢踏前行,无端显出几分活泼娇俏:“若将倾注心血的身份比作一件穿在身上的衣裳,谁也没规定你只需穿一件,是不是?只要我穿的够多,换的够快,被剥衣服的痛苦,它就追不上我。”
秦蓁往前走时,郑芸菡还站在原地,带她回神,她早已走进夜色里,不见踪影。
谁也没规定你只许穿一件……
郑芸菡慢慢漾出笑,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
还挺有道理的。
……
第二日一早,郑芸菡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匆匆洗漱后赶往教舍,秦蓁抬眼看她,摇头叹气。
不多时,学子陆续抵达,秦蓁按照昨日所说当堂抽查。其实,能考进来的脑子都不差,加上秦蓁昨日一番吓唬,一个个回去都下了苦功,一番考问下来,皆顺利过关。
郑煜星来的时候,秦蓁刚好抽查完最后一人。郑煜星弯腰敲敲她的讲桌:“下午让他们自修,跟我进宫一趟。”
秦蓁不解。
郑煜星并不比她清楚多少:“有点变故,我二嫂那边的。去了就知道。”一转身看到郑芸菡,他吓一跳,蹲到她面前仔细查看:“昨晚去做贼了”
郑芸菡躲开他的手,一阵心虚。
秦蓁忽道:“郑助教,跟我一起进宫。”
郑煜星一副想反驳又不敢反驳的样子盯住秦蓁,好声好气:“就别带她了……吧。”
秦蓁义正言辞:“我身边连个奴仆都没有,若连助教都不带,岂不是一点排面都没有。”
郑煜星龇牙:“我堂堂东宫卫率,往日护送殿下,今日护送你,不够排面?”
秦蓁:“你也说自己是东宫卫率,又不是我的奴才。”
郑煜星一指郑芸菡:“她也不是你的奴才。”
秦蓁冲他笑:“她当然不是奴才,她是我的排面,带着她,去哪里都很有面子。”
郑煜星想起他刚才透露过,是二嫂那边的事情。以秦蓁这个女人的秉性,一定忌惮他们府上虎虎生威的女侯二嫂,这才想着带芸菡挡煞。他已听说府里的事情,也知道那发起疯来公爹亲娘都敢动的二嫂,除了二哥,最亲近芸菡。
卫元洲今日竟没来太仆寺,郑芸菡不由猜测,秦蓁已知道她的心思,是不是故意带着她,给她制造见面机会,这样想着,她立马换了衣裳,又补了一下妆容,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秦蓁出太仆寺时,郑煜星抄着手倚在马车边,眼看着秦蓁准备蹬车,他笑了一下,贱兮兮的凑过去:“你就算担心我二嫂是临时要找你的麻烦,也不用带郑芸菡。倘若二嫂真对你出手,你往她身上吐口水就能毒死她,对自己有点信心!”
秦蓁舔舔唇,眼里带笑:“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得罪一个你最不该得罪的人,愉悦会加倍吗?”
郑煜星伸懒腰舒展身体,笑而不语。
秦蓁了然的点头,忽然踢开脚下蹬车的墩子,“搭把手。”
郑煜星笑容一滞,看着歪倒在旁的墩子,点了几下头,伸出手扶她。
她看一眼,笑着给他做了个十指交握,双掌朝上的兜手动作——不是让你扶我的手,是让你双掌兜一兜我的脚,代替那个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