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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会干部的优势在这时候就凸显出来了, 余思雅直接回学校找到生物系暑期留校的老师,查找到了对方的资料。

但让余思雅意外的是, 对方在平反回城后并没有回到学校任职。据值班的老师说, 恢复高考后,学校里比较缺有经验的老师,系里曾请对方回来,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没答应。学校里以前分的房子,还给他, 他也没要。

问清楚对方的地址后, 余思雅找了过去。

这位贺中华教授目前居住在城西的一处老旧小巷子里, 屋舍都有些年头了, 路边的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 两旁是低低的瓦房, 有种岁月的陈旧感。

循着纸条上的地址,余思雅敲了敲门。

过了半晌,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扶着门框, 紧接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出现在门缝中, 他的声音粗噶带着戒备:“找谁?”

余思雅透过门缝打量了对方一眼, 有些心惊, 资料上显示这位贺中华教授今年49岁,可看这人的外貌, 说是六十也不夸张。

“请问这是贺中华贺教授的家吗?”余思雅轻声问道。

男人瞥了她一眼, 抬手就关门:“不认识!”

余思雅赶紧抵住门, 飞快地说:“你好,我没有恶意, 我是省大经济系的学生余思雅,也是清河鸭养殖场的厂长,找贺教授是想了解一下……”

呜呜呜……

屋子里突然出来呜咽声。

男人脸色大变,用力猛地关上了门。门板啪地一声撞过来,差点撞到余思雅的鼻梁,她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你找这怪老头子?”背后一道声音传来。

余思雅回头一看,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笑道:“是啊,婶子,你认识他们家吗?”

妇女撇嘴摇头:“谁认识啊,一个怪老头和一个疯子。”

“疯子?这里面还住了个人啊,跟老先生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余思雅走过去,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水果糖塞给妇女。

得了糖,妇女热情多了,知无不言:“好像是他老婆子吧,是个疯子,只要见到陌生人就又喊又叫,可吓人了。咱们巷子里都没人敢跟他们来往,姑娘,我看你是个体面人,别跟这种人来往了。”

余思雅若有所思:“这样啊,他们每天都不出门,一直关在家里吗?”

妇女撇嘴:“有时候也要出去,都是怪老头出去,买点柴米油盐,再把糊的火柴盒送到厂子里……”

“糊火柴盒?他们以糊火柴盒为生?”余思雅震惊不已,这可是留过洋的高级知识分子啊。

妇女奇怪地看着余思雅:“这有什么稀奇的吗?咱们这边没工作的,很多人去火柴厂拿盒子回来糊,没关系一般人还捞不着这样好的活呢。”

好吗?对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来说,有个能挣零花钱的工作可能挺好的。但对于贺教授这样的人才,余思雅只觉得痛心。

又问妇女打听清楚了贺教授的活动时间后,余思雅去卤肉店买了两只卤猪脚和一只肘子,在傍晚的时候等候在巷子口。

因为妇女说,为了省钱,贺教授一般都是傍晚的时候才去买菜,这样更便宜,还能捡些老菜叶子。

果不其然,五点半的时候,余思雅看着贺教授佝偻着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被太阳晒得焉哒哒的茄子苦瓜,踏进巷子里。

路过余思雅时,他看都没看一眼,眼神冷漠,一点都不关心周遭的一切。

余思雅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日薄西山的悲凉气氛,可他才49岁,不过才走过生命的三分之二而已。

“贺教授,等等,这个你拿回去尝尝。”余思雅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他。

贺中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苍凉的目光中带着厌恶和防备:“滚开,你想要什么?”

“贺教授,我没有恶意的。我找你是因为听说了十年前你在省养鸭场计划搞饲料的事,我们养殖场准备建饲料厂,想请你去研究配方。省大化学系的闫教授目前就在我们厂子里工作,还有经济系的龚教授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带龚教授和元教授来拜访你。”余思雅试图安抚他这种激烈的情绪。

但贺教授还是无动于衷:“不认识,都说了,别来找我。”

真是个顽固的老头子,但也可以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尤其是他的妻子还疯了,这对他来说恐怕是一种难以磨灭的伤害。他现在对所有人都不信任,处于极度敏感的状态,稍有风吹草动,人就紧张。

余思雅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学校了,他这状态也没法再走上讲台。

看到他这样子,余思雅觉得非常痛心,哪怕不是为了饲料的配方,她也想帮助他走出来。

深吸了一口,余思雅还是将肉塞给了他:“你不吃,阿姨总要吃吧?”

丢下这句话她就跑了,跑出巷子见没人追来,余思雅松了口气,躲在巷子口,贴在墙上,悄悄探出个头,往巷子里看了看。

贺教授拿着手里包好的肉,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想扔提起来又舍不得,十年挨饿的经历让他无比的珍惜食物,犹豫了许久,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提着东西打开了木门。

余思雅松了口气。

她想起白天碰到的那个婶子的话,糊火柴也要找关系,莫非贺教授在火柴厂有认识的人?直接找贺教授肯定行不通,得想想其他法子。

余思雅干脆去了火柴厂。

火柴虽然是生活必需品,但需求量不大,而且从火柴盒还需要手工糊就知道,这个厂子的机械化程度很低,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厂子。

找到了看门的大爷,余思雅拿了介绍信和学生证给对方看,然后说明了来意,想找一下他们厂里的领导。

大爷见余思雅也是厂长,还以为要跟他们厂里有什么合作,就报到了厂子里,正好他们厂长还没回家,接待了余思雅。

“余厂长,你,你可真是年少有为。”火柴厂的柴厂长看到余思雅跟许多领导干部一个反应,都觉得清河鸭的厂长也未免太年轻了。

余思雅含笑说:“柴厂长过奖了,火柴关系着咱们千家万户的吃饭问题,你们才是咱们能轻松吃上热饭的大功臣。”

谁不喜欢听好话?柴厂长被余思雅奉承得很舒服:“哎呀,余厂长说笑了,咱们就一个小厂子。我上次看报纸说,你们跟省城铁路局有合作,莫非余厂长今天也是来跟我们谈合作的?”

你个火柴厂,能谈什么合作啊?

余思雅哭笑不得,不好意思地说:“暂时还没有,要是柴厂长有好的主意,咱们也可以讨论讨论嘛。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另外一件事,你们厂子里有同志认识贺中华贺教授的吗?”

柴厂长脸上的笑容谈了一些,打量着余思雅:“余厂长是来找他的?”

余思雅看出来了,柴厂长应该认识贺教授,既然贺教授还能从厂子里拿火柴盒回去糊,说明柴厂长至少对他没恶意。

“是啊,我特意来找他的,我从省大生物系找到了他的档案,据说他家有一处老宅在这里,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见到了他。柴厂长你知道的,我们养殖场主要是养鸭的,我听省养鸭场的曹科长说,当年贺教授在省养鸭场主持过一个饲料的研发工作,但做到一半,就遇到了变故,这个事自然也就中断了。我今天来找贺教授就是想请他去我们厂子里研发饲料。”

柴厂长吃惊地看着余思雅:“你们要开饲料厂?”

余思雅点头:“是啊,工厂用地都已经看好了,也跟县里面报备过了,等月底就开始建厂,机器的事我也找了机械厂的田主任,现在就差配方了。贺教授这样的人才糊火柴盒真的是一种浪费,如果柴厂长认识贺教授,还麻烦你帮我劝劝他。”

柴厂长不意外余思雅能看出他跟贺教授有关系。思索了片刻,他扯了个有点难看的笑容说:“我家小时候就在中华家的隔壁,他从小就会念书,18岁就因为成绩优秀被学校里的教授推荐出去留学,一走就是好些年,后来还带了个漂亮媳妇回来,在省大教书做研究。我也进了厂子里当职工,就没什么往来了。再见面是去年底,他带着爱人回来,我看到他的时候都不敢相信,你知道吗?他其实就比我大了三岁,可现在看起来却比我老了十岁不止,你能相信吗?”

余思雅默默摇头。面前的柴厂长穿着体面,已看就是个中年干部,可贺教授已经像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代人。生活的磋磨对一个人的影响真的很大。

柴厂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他当年是被他资助的学生举报的,所以他对省大的心结很深。后来省大邀请他回去教书,当年的房子也还给他,但他不愿意回去。除了这个因素,就是他的爱人现在的状况很差,不能见陌生人,连见了我都害怕。余厂长,你的事迹报纸、电台都讲过,咱们省城人民也都清楚,我也知道你是个一心为民富有正义感的好干部,我也希望中华能去更好的岗位发挥他的能力。可他家现在这种状况,恐怕实在是不合适。”

柴厂长这番话情真意切,余思雅有些触动。但他不赞同柴厂长的:“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阿姨如今这个状况,整天关在屋子里,生活环境也很差,两个人都看不到希望,这样下去对他们没好处。有了钱,他才能给阿姨住上更明亮舒适的房子,更好的食物,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也是很重要的。恕我直言,他们这样,无异于慢性自杀!”

余思雅想说请心理医生给贺教授的爱人看看,可现在国内哪有什么心理方面的专家啊。这个事只能靠他们两口子慢慢走出来,用时间去抚平创伤。

柴厂长有点触动,又有点犹豫:“这……”

余思雅向他保证:“柴厂长,要是贺教授愿意去我们那里,我给他单独建一座离厂房几百米远的小院,他们夫妻单独居住,谁都不会去打扰他们。他可以在房子周围种花养狗,平时吃的也有食堂,他只需要去打饭回去就好了。物质上绝不会亏待他们,我想这样的环境对阿姨的恢复也比现在这样强吧?”

柴厂长感受到了余思雅的诚意,并基于对她人品的信任,终于松了口:“我帮你劝劝他,但我不敢保证。”

“这就够了,谢谢柴厂长。”余思雅感激地说。

第二天中午,柴厂长拎了半只烧鸡敲响了贺教授家的门。

贺教授给门拉开一条缝,见是柴厂长,脸上凝重的表情明显松懈了下来:“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带东西吗?”

柴厂长自顾自地推开门进去,将烧鸡放在桌子上,然后看着桌上摆着的两碗玉米糊糊和一盘没什么油水的青菜,眉头皱了起来:“你们就吃这个?”

再看堆在墙角的火柴盒和屋子里发霉的气息,暗淡的光线,紧闭的门窗,柴厂长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余厂长说得堆,这种地方住久了,就是没病的人也要憋出病来。

贺教授淡定地关上了门,满不在乎地说:“能填饱肚子就行。”

柴厂长无奈地看着他,知道这人固执,三言两语说不通,遂从包里掏出一叠报纸,塞了过去。

贺教授接住报纸,瞥了他一眼:“干什么?”

柴厂长抬了抬下巴:“瞅瞅,我已经折起来了。”

贺教授打开报纸一看,头版头条就是“录取通知书去哪儿了”,他接着往下读,越读越气愤,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这个事解决了吗?”

“你往下看啊,后面还有很多报纸呢,都是说这个事的。”柴厂长卖了个关子。

贺教授花了大半个小时,将报纸看完了,也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折起报纸,还给柴厂长:“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不都已经解决了吗?我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糟老头子可帮不上忙。”

柴厂长笑着问他:“发现没,里面有个名字出现的频率特别高,清河鸭养殖场,有没有觉得很耳熟?”

贺教授一怔,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昨天那个漂亮小姑娘的话“我是清河鸭养殖场的厂长”。

他顿时明白了柴厂长的目的,脸也拉了下来:“你也来做说客!”

柴厂长一看就知道他的牛脾气又上来了:“怎么,你觉得我还会害你不成?贺大哥,你就说说吧,你现在还有什么能让我图谋的?”

贺教授虽然现在对人充满了不信任感,但这位从小长大的邻居确实没害过他,相反还帮过他不少。

他缓了缓语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柴厂长摆手:“行了,咱们都认识几十年了,还不知道彼此的为人吗?你觉得我会害你吗?今天上午我一直在收集余厂长的资料,也找熟人打听了她的事迹,报纸一点都没夸张。她这个人特别务实,一直为员工考虑,凡是跟她打过交道的,就没一个说她不好的。而且她一直挺喜欢帮助弱小的,乡下的事我不清楚,就说她当上学生会主席吧,今年暑假就给省大弄了一百多个实习名额,让贫困生们去参加有偿实习,管吃管住管路费。这人是真不错,我觉得你可以试着相信她一次。”

贺教授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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