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思考了许久,礼法在胡濙心中是很神圣的,是他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的大道之礼。
他笑着问道:"陛下,这天下有圣人吗?"
朱祁钰思考片刻问道:"什么是圣人呢?"
胡濙认真的说道:"荀子曰: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这番话。
人贵,万物轻,是中原王朝人文思想的一个重要标志。
有气、有生、有知、有义所以为人,无知无义不是人。
把水火、草木、禽兽、万物,认为比人更重要,显然比两千年前的古人还不如,返祖现象了属于是。
这是春秋末年,从重鬼神到重人,人文思想蓬勃发展的必然结果。
季路曾经问孔子鬼神事,孔子说:连人都顾不得,怎么能顾鬼神呢,那不是愚昧吗?管理百姓的大义,是对鬼神敬而远之,是智慧。
庄子说:天下之外非自然的东西,不去谈论。
墨子明鬼神之说,但是墨子很明确的回答过他为什么追求鬼神之说,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
假托鬼神之说,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种明鬼神的主张,让墨子学说,在后来的发展中,遇到了极大的困扰。
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
鬼神之道,不过是圣人教化的手段罢了。
鬼神这个阶级被消灭之后,那自然要有填充,谁来担任鬼神原来的职责呢?
圣人。
这就是在春秋之时,大思辨之中,从重鬼神到重人,人文思想蓬勃发展的真实写照。
人贵于万物,那到底什么是圣?
胡濙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众说纷纭,他俯首说道:"陛下,臣也只是一家之谈,陛下姑且听之。"
"聖,声入心通,入于耳,出于口,圣,通也。"
"老子曰闻声知情是通;孔子曰一以贯之是通;孟子曰大而化之是通;庄子曰齐物是通;墨子曰尚同是通;管子曰上察于天,下察于地是通;商鞅曰知万物之要,察古今之变是通。"
"于事无不通谓之圣。"
老子庄子是道家,孔子孟子是儒家,墨子是墨家,管子是管学,商鞅是法家。
他们早在战国的时候,就已经深入的研究了什么是圣。
胡尚书的一家之言。
"易曰: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幾也。"胡濙看陛下已经理解了通的含义,总结性的说道。
在易经的叙事中,幾,是指"—"阳爻,是指"--"阴爻。指的是事物的本质。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阴阳乃是万物之根本,圣人对天地万物的根本有极深的研究,这是通,也就大明白明白到了极致。
圣的特征,是明白天地万物运行的根本。
中国有着很浓郁的崇圣文化,老子、庄子、孔子、荀子等等,都被尊为圣人。
胡濙用了三言两语,解释明白了人是什么,圣是什么,圣人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如何定义的。
即圣人洞悉天下万物运行的道理,是谓曰通。
朱祁钰想了许久说道:"天下没有人能够洞悉天下万物运行的道理,自然有不通之处,所以天下并无圣人。"
从政治文化的角度看,圣人观既是一种关于人的共同观念体系,又是一种充分理想化的政治模式。
但是显然,圣人并不存在。
没有人比我更懂XX,只是一种话术,并不代表真的懂。
世间并无懂王。
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总是基于现实生活,作为认识和实践的对象,从而让人文思想蓬勃发展。
承认自己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君主,对于朱祁钰而言,并不是难事。
胡濙满是笑意,陛下始终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并不是那些空谈之辈,坐而论道,这对大明是幸事。
他继续说道:"陛下,管子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
胡濙继续展开自己讲解礼法,陛下不是很喜欢儒家经典,这没关系,礼法不是不便之物。
他可以多引用一些管子、墨子、诸子百家的观点。
他的意思是皇帝就像人的心脏一样,朝臣就像人九窍一样,各司其职。
朱祁钰点头说道:"然也。"
"所以臣子辅佐陛下,劝谏陛下,制定政令,都是应有之意。"胡濙停顿了一下,目光有点闪烁,最终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考中的举人进士,或者天下文道,分为两种。"
"一种是爱做梦的,他们善于编造各式各样的梦,谓曰大同,比如丘濬就做梦,但是他根本无法践行他那些主张。"
"一种是脚踏实地去践行这个梦的人。"
"比如徐有贞在河套治水安民;比如李贤在南衙处理风力之事;比如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负责长江流域通衢九省天下物料之事。"
考中了文进士之后,会入翰林院,但很多进士进了翰林院,就开始做梦,或者也可以叫他们思想家。
他们在思考大明何去何从,会做一辈子的文章,朝廷选他们出来,就是让他们思考的,让他们做梦的。
丘濬的思考是超越时代的,和朱祁钰的政令一模一样,但是他们这些人,并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些理想。
朱祁钰点头,胡濙这番话是对的。
马鼻祖也曾指出,在统治阶级内部有两种人,一种是实践家,一种是思想家。
思想家的任务是为社会和本阶级编造幻想。
编造的幻想有各式各样,其中最高形式大约要属于理想国的理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