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参局一步一步的向着大老的房间方向走去,唐兴今天并没有回府,而是住在银阁寺内,一切都心照不宣。
她一步一步的走,一步一步的回忆自己的一生。
她的父母是普通的农民,她的父亲是个叛徒。
在倭国,农民起义被称之为一揆, 意思是团结一致,他的父亲是一名正长德政一揆的部下。
当时台风过境,颗粒无收,达官逼迫要人、名主急求步步紧逼,课领内百姓以重币,最终导致了国一揆,也就是驱赶国主的起义。
她的父亲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信任他的农民,和国主签署了【德政令】, 这德政令承诺取消年贡、青稻钱、驴打滚这类的借贷无效。
正长德政一揆一败涂地。
在事态平息之后, 诸多参加一揆村落,遭到了惨烈的报复,血债累累,而她的父亲却成为室町幕府的家臣。
今参局再往前走了一步,她走的很慢很慢,她希望那个整日里礼佛的足利义政能出来阻止一下她,即便是打骂,今参局都认了。
贰臣贼子无论做的多么好,最后的下场都是非常凄惨,室町幕府的权力斗争很快就将她的父亲打入了泥土中,而她和她的母亲进入了雅乐寮,类似于大明的教坊, 专门培养乐舞。
她的母亲入寮没过三个月就不堪折辱死去。
今参局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孩子的父亲根本不会对尚在雅乐寮的今参局负责,孩子出生便夭折了, 她就被招入了金阁寺做了足利义政的乳母。
足利义政对她这个乳母十分的痴迷, 而今参局对足利义政也很好很好。
足利义政的哥哥足利义胜是上一任的第七世将军, 足利义胜九岁做了将军,当了八個月的将军就一命呜呼,原因众说纷纭,落马、暗杀、毒杀、病逝,众说纷纭。
三管领权势滔天,田山持国是今参局的第一个政敌。
今参局停下了脚步,看向了银阁寺的主楼,看着远处的山峰,怅然若失。
七世将军足利义胜的死,是管领田山持国所杀,继位的弟弟足利义政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田山氏,是足利义政时代的权臣,倭国这种层层架空几乎已经变成了传统。
正统十三年,田山氏嫡庶争夺田山名主之位,愈演愈烈。
田山持国的嫡子愚钝无比,整个京都引以为耻,庶子却是美名远扬,贤名在外。
权臣田山持国, 最终受不了嫡子的软弱无能决定废嫡立庶,而今参局以御令的身份,支持田山持国废嫡立庶。
田山持国的嫡子嫡孙自然不服,开始造反,借此机会,今参局联合细川胜元,将田山氏彻底赶出了京都。
这一切都是今参局做的。
她制造了田山持国嫡子的恶名,她鼓噪了田山持国废嫡立庶,她鼓噪了田山持国的嫡子嫡孙造反,她联合了细川胜元赶走田山氏,所以她才被人骂作妖妇。
这件事,也是她为了保护足利义政做的诸多事中的一件罢了。
今参局看了眼银阁寺,仿若是听到了诵读经文的声音,又仿佛听到了足利义政敲木鱼的声音,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田山持国最终被今参局赶出了京都,但是细川胜元又来了。
赤松也好,田山也罢,细川一样是权臣,不过是换了个名字,却是没什么差别。
细川胜元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她,今参局这个人。
今参局不堪其扰,就让足利义政下令,让细川胜元在景泰四年出使大明。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细川胜元回来的那个下午,足利义政命令今参局去侍奉细川胜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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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参局便甩出了自己的王牌,她怀孕了,怀了足利义政的孩子,这才作罢。
若非唐兴、袁彬等人到倭国来,这些事,不过是今参局悲剧肮脏人生的一个注脚罢了。
今参局记得那个下午,她是何等的绝望。
为了让足利义政活下来,不像他哥哥那般不明不白的死去,她做了一切,却换来了足利义政令她去侍候细川胜元的命令。
当袁彬在山野银山站稳脚跟的那天,今参局又去找了足利义政,然后喝了凉药,堕了孩子。
今参局很讨厌倭国,讨厌一切,她讨厌跟人勾心斗角,她讨厌替足利义政处理政务,她讨厌和那些名主们虚与委蛇,她讨厌足利义政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她的人生始终走在黝黑的背景色之中。
而唐兴的出现,仿若是在一生黑暗的人生中,出现的唯一一抹光明。
她想要抓住那份光明。
她不求名分,她知道,唐兴国丈的身份,给不了她名分,只要唐兴能接受她,走的时候一定会带走她,能带她脱离这片苦海。
自从唐兴这些人出现之后,今参局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即便是唐兴、袁彬、岳谦、陈福寅不会听命于她,但是她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感觉。
她赤着脚走到了大老的房间,缓缓的拉开了门,走了进入。
唐兴喝了不少酒,但是他很清醒,他知道今参局今夜一定会来,抱头痛哭的时候,今参局的眼中的羡慕,泛着烛火的灯光明灭。
唐兴示意今参局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倒了一杯酒说道:“我们来倭国,包括我让费亦应引荐于你,是有着极强的目的性。”
“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我就在利用你。”
今参局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颇有些慵懒的说道:“我知道你在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你们,你得到了你要的,我得到了我要的。”
“我换到了我自己的尊严,我换到了片刻的安宁,我换到了现在室町幕府在诸名主中的权势和地位。”
“你知道之前,室町幕府的将军,和在皇宫里的天皇并无区别,令不出京都,说话跟放屁一样,没人肯听。”
“我还换到了倭国片刻的靖安,至少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百姓有了稍微片刻的喘息。”
“我这个御令,做的还不错,我对的起足利义政,我对的起室町幕府,我对的起倭国,我对的起倭国现在山野辖下的百姓。”
“大明需要白银黄金,需要鱼油硫磺,需要贩售棉布丝绸瓷器茶叶,而我们需要大明的货物,让我们活着。”
“可能对于你们而言,你们把我们倭国百姓当做牛马,你们在朘剥倭国,可是倭国的百姓就如同我一样,看到了光明。”
“牛马也配活着不是?”
唐兴嘴角抽动了下,换位思考一下,今参局居然说的有几分道理!
唐兴不得不点头说道:“我们的陛下,也就是我那个女婿,跟我讲过,大明人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
把朘剥说成光明,把压榨说成福报,唐兴没有那种不要脸的劲儿。
但站在倭国、倭国百姓的立场上,事实的确如此,已经失道的倭国,正在走向崩溃的边缘,山野银山,袁氏的崛起,的确是让倭国有了另外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