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月光
南北大街上,两行火把夹着几门大将军炮向南门方向推进,领队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步履矫健,目光虎虎生威。
此人是后金正黄旗铁岭游击李思忠,字葵阳,明末名将李成梁的族孙。李家在辽东是望族,李思忠之父李如梴曾任太原同知,后罢官归居抚顺,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攻占抚顺,李如梴逃回家乡铁岭,次年,后金军又攻下铁岭,李如梴夫妇、其弟李如梓、李如梓之子李存忠等人皆不屈而死,全家二十余人死难,但李思忠和李如梓的另一个儿子李恒忠却投降了后金。
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努尔哈赤定都辽阳,令李思忠招揽族人归附,授予牛录额真之职,随后又因抓捕明朝情报人员有功,升游击将军。
历史上,他随后金军两次入塞侵明,屡立战功,后来又跟着多铎征伐李自成,徇陕西,破潼关,下江南,克扬州,抚定江北州县,官至陕西提督,累进一等男兼一等云骑尉,其家族也因此兴旺发达,世代荣华,还曾和曹雪芹祖上联过姻。
诡异的是,己巳之变时,李思忠跟随皇太极入塞侵明,但他的堂兄弟,也就是李如梓的另一个儿子李一忠居然还在关宁军祖大寿麾下当副将,这些辽东世家,两头押注,首鼠两端,为自己的家族谋取私利。
瓮城已经失守,南城墙上已是顺义军的阵地,但城门还控制在后金军手里,按岳托的命令,李思忠带领炮队前往增援,这四门大将军炮都是遵化城内缴获的,炮手也有一部分是投降的明军,岳托让李思忠领炮队,也是考虑到他管理这些降兵降将素有经验。
城门渐渐近了,高大巍峨的城墙出现在前方,城墙上挂着几盏风灯,箭垛后人影闪动,那是顺义军一连的骑兵队伍。骑兵的马不能登城,只能暂作步兵使用,为避免战损,杨铭没有让他们承担高烈度的作战任务,登城之后,就摆在已经清扫过的南城墙上。
李思忠望着城门城墙,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皱眉思索了一阵,才明白是城门上高耸的城楼变了样,原本气势恢宏的飞檐楼顶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平台,平台上,隐隐约约有个身影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加速前进!”
一声令下,推炮的兵丁们吃力地加快步伐,木质车轮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咯吱之声。
他不知道敌人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拆除楼顶的,更不知道他们为啥要这么干,但眼前这诡异的景象却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突然,城楼上传来轰鸣,随之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由远及近,从头顶往下越来越急。
大炮来了!李思忠心念电转,今天上午他虽然没有跟随岳托出城作战,但后金大军在城下被迫击炮轰击的情形却是早有耳闻,对这大炮的厉害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他一个哆索,本能地钻到炮车之下,只听一声巨响,空气中传来剧烈的震荡,耳朵里只剩嗡嗡的鸣叫声。
趴了好一阵,李思忠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子,只见四周一片黑暗,人和火把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街道两边的房屋似乎也低了一截,屋檐屋顶消失不见了,黑暗里只剩一片呻吟之声。
现在他有点明白城上的楼顶是怎么回事了,但也没空多想,踉跄地挪到街边,从墙根下拾起一支火把,那火把还有一点火苗没被冲击波震熄。
李思忠拿着火把转了转,火焰旺一些了,举起火把往街面上照去,只见炮车和弹药车东倒西歪,地上三三两两横着兵丁,有的尸首都不齐全了,一个兵丁四肢张开仰面倒地,胸口破开了碗大的骇人窟窿,这是弹药车里的弹丸被冲击波激发撞到人身上形成的。
他走到一个似乎还有点生气的兵丁身边,拉着胳膊将人提起来,却见那兵丁肩上渗着血,脸上满是污垢,身子不住颤抖。
“把人都叫起来,往前走!”
巡看了一圈,六十人的炮队,只剩二十几人还活着,其中还有一半是带伤的,两辆弹药车已经全毁了,药包和弹丸只剩个底儿,四辆炮车有两辆散了架,没法推动了。
“这炮真他妈狠!难怪那些不可一世的摆牙喇兵都扛不住。”李思忠心里一阵打鼓,他还不知道刚才这发炮弹是设定为7米的杀伤人员高度引爆的,如果是设为3米的反器材高度,这几辆炮车和弹药车估计就都成为零件状态了。
兵丁们用粗木棍撬起炮车继续往前推,推不动的便只好扔那里了,一千多斤的炮身没人能扛得动,至于弹药,那就只能用人扛了。
一路向城门行去,李思忠看到了大街两侧横向街巷里的后金兵,他们手持各式兵器,队列整齐地贴在南边的屋檐下,这里相对城楼是视线死角,看来大家都知道敌军大炮的厉害了,血肉之躯只能避其锋芒躲起来。
那些后金兵也看到了一路向南的炮队,脸上露出敬佩之情,有的还向他们竖起了大拇指,队列中,一个皮甲外面套着山文将军甲的将领向李思忠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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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谙达,街上危险,小心!”
谙达,也写作安达或安答,是满蒙民族称那些没有血缘关系但又生死之交的人,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结拜兄弟、义结金兰、拜把子。
喊话的人是英俄尔岱,正白旗参将,历史上他曾参加后金征伐朝鲜之战,并长时间负责朝鲜事务,朝鲜人称他为“龙骨大”(也是对其本名的一种汉字音译),很是害怕他。
李思忠不禁苦笑,他当然知道危险,但如果畏缩不前,回去立马就要被岳托给砍了,作为投降的汉人,这条命再怎么说也是不如满人将领那样贵重的。
虽是如此,心里还是对英俄尔岱生出一分感激,他向英俄尔岱点点头,带领炮队继续前进。
战事的发展真是瞬息万变啊,一会儿还准备出城歼灭敌军,一会儿就连坚守城池都危险了,李思忠心里直打嘀咕,不禁暗暗奇怪前线怎么都是两白旗部队和蒙古兵,岳托的两红旗主力摆到哪里了?还有杜度的兵,似乎也没看到几个。
嘀咕归嘀咕,这些事可不是他这个汉人能问的,他带领炮队继续向前,城门洞已经在前方了,进了门洞就暂时安全,不用担心头顶的大炮了。
遵化城南门瓮城的门是向东开的,瓮城门外,燃着一条火把长龙,李孝的川军以六列纵队列阵,近两千人的队形就像一条长长的压扁了的消防水带。
他们的右翼原本是布置了防线的,用来抵挡后金军从东门绕城来攻,但斥候报告后金军的出城部队已经全部撤回,李孝便将防线兵力收回到冲城队伍之中。
至于左翼,则是顺义军的攻城部队,现在他们已经全部登城,只剩下大批的战马留在那里,这些战马将在城门通道打开之后进城,而打开城门通道的重任,就落在瓮城外这近两千川军的头上。
阵列的前排是并在一起的六面重盾,长枪从盾牌缝隙伸出来,像一头长了獠牙的怪兽,一个虬髯壮汉在排头边上,手里提着腰刀,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
城墙之上,丁有三带领军士守在吊桥轱辘的位置,现在瓮城已经清扫完毕,但南门还没有开,吊桥还不能放下,否则川军的前锋部队将冲进闷城,后续人员的拥挤踩踏就会死很多人。
对于顺义军的这位主官,说实话李孝并不是很感冒,杨铭两次给川军粮草物资,丁有三都不太高兴,只是他对杨铭畏之如虎,杨铭发了话,他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但杨铭不在的时候,他也没少给交接物资的川军人员脸色看。
李孝瞥了一眼城上的丁有三,从亲兵手里接过酒碗,递给那虬髯汉子,沉声说:
“卢熊,别给咱们川军丢脸!”
这壮汉带领的四五十名前锋都是李孝的家丁,也是他最精锐的作战力量,平时是舍不得拿出来决死冲杀的,只有在今天这种节骨眼上,李孝才会派他们打头阵。这些家丁平时的吃喝用度各种待遇超过普通士兵很多,现在到了要为家主卖命的时候,照例也不能有任何的退缩。
“李将军,小的那婆娘和孩子,今后还请将军多予照拂。”
“你放心,只要我李某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她们娘俩饿着!”
卢熊接过酒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碗往地上一摔,吼一声:“虎!”
“虎!”
身后的几十名家丁也跟着一声大吼,整支队伍气势为之一振。
“虎!”
近两千人齐声吼了起来,声音震得连城头的丁有三身子都抖了一下。
杨铭站在城楼顶上,夜视镜里清晰地看着李思忠这支残兵炮队开进门洞,一路上他并没有开炮,也没有用机枪扫射,他们已经不值得再浪费弹药,城门洞里,就是他们的死地。
“韵秋,现在我也让你担心一下。”
下了城楼,来到城墙边上,杨铭将速降绳绕住箭垛,一个翻身,如流星般快速滑落下去。
“你小心!”韵秋急得大叫起来。
三丈城墙,十余米高度,几秒钟时间就降落到地面,在他的身后,后金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铺满瓮城,在他的面前,是暗红色的城门,门板上密布圆钉,这是为了缓冲撞门槌的撞击力,一门之隔的门洞内,直线距离十几米远的地方,后金军的炮队正在填药捣炮。
杨铭摘下腰间的一个大水囊,水囊是扁形的,两面都粘了3M强力胶,撕下保护膜,将水囊往城门上一按,就牢牢地固定了,然后摸出一块C4塑胶炸药,粘到水囊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