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好像不知道累,一整天没看到他坐下喘口气,他一会跑前面剃头铺子了几眼,看看有没有客人找来,如果有客人来,他就吆喝几句:“瓢老头喝醉了,不要等他了,他醉二马三的刮不了脸,明天再来找他吧……”
他再去院门洞子站会儿,佝偻着腰,眯着眼睛贴着两扇门的缝隙,瞅瞅巷子里的动静,巷子里没有什么变化,多了一堆稀碎的叶子,整齐点都被孩子们捡回家烧火了。院门口对着苗家的后山墙,苗家也静悄悄的,苗先生很少出门,听曲老头说他旧伤复发,唉,有时间定去探望探望苗先生,他是个好人。
往大街上探探头,各家铺子开了门,冷冷清清,没有生意。几个掌柜的坐在或者站在柜台里,有的打着盹儿,有的呆呆注视着铺子门口,心情都刻在脸上了:百无聊赖。
街口路旁边蹲着几个车夫,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摇摇头,嘴里也不搭话;有的贴着墙跟拐角躲着风站着,眼睛盯着行人的脚步;有的在车簸箕上坐着,把破毡帽扣在头上,深深垂着头,全凭机灵的耳朵听着近处、远处的声音。
林伯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有时候看着他拿着针线缝补衣衫,或者把一块毛巾一剪子绞两半,用针线锁锁破碎的边,然后把一个角折起来,两边再缝上一根布做的细绳子,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婴儿肚兜。到了傍晚,街上人多了,他就把做好的婴儿肚兜拿到铺子门口,摆个地摊……瓢爷取笑他,怎么会做这玩意儿?林伯嘿嘿一笑:谁规定男人不准会针线活?裁缝铺子师傅大多都是男人,俺一个卖绸缎的多多少少会一点不稀奇,哈哈哈。
看着他没有多少烦恼,乐津津的嘴角抿着微笑,其实他一个人静静坐着时也喜欢自言自语、念念叨叨,饱经风霜的眼角滑落一滴两滴泪,那是他在思念他的两个儿子。
林家大小子林浩与小小子林宇相差两岁。大儿子林浩性格有点木讷寡言,皮肤细白,鼻梁坚挺,嘴角上扬,模样俊秀像个女孩子,自小不淘气,喜欢安静,喜欢坐在他母亲身边,看着他母亲穿针引线。长大了他也喜欢捣鼓针线,看到谁的衣服碎了一个洞,他好像看到了最有趣的事情,他会坐在某一个不被别人叨扰的地角,认真缝补着那个破洞。
二小子林宇长得高大,黑眸隐藏着锐利与机灵,有时候搞怪冷酷,有时候又热情似火,也有一张英俊潇洒的脸,性格与他哥哥相反,自小爬树掏鸟窝是常事,他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青峰寺。青峰寺老主持每天清晨习武强身,林宇抓住了规律,天不亮他就跑上了青峰寺,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吃饭的时候也找不见他,晚上睡觉时林伯给他留着门,听到他蹑手蹑脚的声音,林伯母埋怨一句:“还知道回家?饭在锅里熥着呢。”
当年林家绸缎铺子买卖景气,林伯手里有一些积蓄,看着有钱人家把孩子送去大城市上学,他和林伯母商量,送两个孩子去济南上学。两个小子不仅仪表堂堂,还德才兼备,并以优异成绩毕业与济南府中学堂,这是林伯走到哪儿骄傲的资本。
因为两个孩子优秀,上门提亲的也不少。经过千挑万选,选择了在青峰镇开粮店的徐家俩丫头,这两个丫头与林家两个小子在一条街上一块长大,可谓青梅竹马,这事大人还没说出口,孩子们就同意了。
1938年春节前一个月,两家坐在一起商量孩子的婚事,两个儿子突然站起身,吞吞吐吐说,他们要出一趟远门,婚事先放一下。双方家长都大吃一惊,以为孩子们闹别扭,互相怄气。
第二天徐家两个丫头跑来林家说,她们要结婚,结了婚再让他们哥俩走。
从两个丫头羞羞答答、左一言右一语、躲躲闪闪的话语里,林伯知道了两个儿子心里想什么,他们要参加抗日队伍,上战场打鬼子,打仗就会死人,儿子们不愿意耽误女孩子……两家大人一商量,遵从两个丫头的意思,在他们哥俩离开家门之前,把四个孩子的婚事办了。就这样,两个儿子被两家大人逼着举行了婚礼,办了酒席。本以为两个儿子结了婚成了家,让女人束缚了野心,大家放弃了警惕,谁知道,除夕的饺子刚下了锅,两个儿媳妇找不见各自的男人了,两个小子不辞而别。
这一晃三年过去了,两个孙子都三虚岁了,两个小子做了爹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哥俩在忙什么?不仅不见踪迹,更杳无音信,只从苗先生那儿得到片言只语,说两个小子挺好的,林伯心里也宽松了不少。前段时间,亲家带着媳妇和两个孙儿回了乡下,也不知乡下的日子怎么样?
林伯心里的惦念无处诉说,他不想与老伴说,自从两个儿子离开家,老伴每天走进儿子住的房间,摸摸儿子盖过的被子、用过的东西、看过的书,嘴里喃喃自语,脸上默默流泪,他不想看着她流泪;外人他不敢说,怕隔墙有耳,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被鬼子知道两个儿子真正去向,那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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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每天在门口摆个地摊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能等来他日夜思念的人。
夕阳西下,雾气包裹着红霞,渐渐消沉。南北大街上人还是有的,做买卖的比闲逛的人还多,尤其这个时间点,下工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斜斜歪歪走在人群里,满脸憔悴;大敞着怀,露着根根肋骨,塌陷的肚子能放一个足球;懒洋洋的耷拉着眼角,时刻瞄着地面,希望捡到一枚铜板,还是一棵小葱?
各家老板瞪着企望的眼神,唇角嚼着唾沫星子,殷勤地招呼着从眼前走过的行人,行人没有停下脚步,只留下一阵风,携卷着脚底下一层尘土。
苗简已夹在人群里,他长褂外面加了一件无袖坎肩,没系扣子,高高的衣领紧紧拘着他细瘦又短的脖子,给人感觉他的脖子被一根绳子勒着,脸上露出烦躁又喘不上气的表情;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提着长褂,脚步磨磨蹭蹭;他缩着脖子、纵横着脊背,他的四只眼斜睨着半空,不知他在看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像是被天空一簇簇、一片片、一翩翩雾云吸引,他自命不凡,与众不同,能独览那么美的景色;别人都是凡尘俗子,暴殄天物,只会为衣食住行奔波劳累。
“你踩到我了。”前面人转过身,发指眦裂,捋袖揎拳,吓得苗简已把头塞进了胸腔。
不大的风摇晃着路旁的树,几片孤零零的枯叶被没有水分的叶柄牵强维系在枝头,承受不了半丝风力,飘飘而落,落在行人的身上,落在苗简已的头发上,他也没有感觉到,没有人告诉他头上有一片树叶,认识他的不想说,不认识他的懒得说。他顶着那片不绿不黄的树叶继续往前走着,把手里的书夹在了腋下,眼睛不再高傲地盯着半空,小心翼翼盯着走在他前面人的脚后跟,他不怕不讲理的,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无理搅三分;他怕再遇到横的与不怕死的,没地说理去。
林伯的摊位就在门口前的路边上,地上铺了一块破布,十几个毛巾做的婴儿肚兜整整齐齐摆在上面;他屁股下面坐着一个小马扎,他的眼睛瞄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个乞丐躲在对面的裁缝铺子门口,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破碎的洞口露着黑黝黝、脏兮兮的皮肤,鸡窝头发遮住一双大眼睛。林伯与那个人的眼睛相撞,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的屁股从小马扎上抬了起来,他的上半截身子往前探着……
“林伯,您看到了什么?”孙香香尖利的声音从苗家面馆台阶上飘了过来。
林伯身子一哆嗦,打了一个寒噤,挪挪一只脚,“扑腾”跌坐在小马扎旁边,他赶紧爬起来,一边拍打着屁股,一边重新坐下。
昂起头,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孙香香笑了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少奶奶,您不忙呀?”
孙香香也感到诧异,自从她来到青峰镇,这是头一遭林伯如此尊称她,要搁在平日,林老头见到她早把头扭一边去了,像是谁欠他似的?又好像他们之间上辈子是死对头,她也看不惯他的一副臭德行。
孙香香把双手揣在怀里,嘴角一抽抽,瞳孔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光;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心想,今儿林老头无事献殷勤,必有鬼;她纵起肩膀,往裁缝铺子的方向抖抖脑袋,少顷,眉梢拧在了一起:刚才坐在裁缝铺子门口台阶上的乞丐哪去了?明明看到他与林老头对了一下眼神,他们好像早就相识,他是谁?
林伯坐正身体,自说自话:“有台缝纫机就好了,手工缝制怎么也不如机器针脚均匀,唉……”
听到林伯唉声叹气,孙香香把探出去的头收了回来,她恶狠狠瞥斜了林伯一眼,“那个剃头师傅去哪儿了?一整天不见他的影子,上午听到好多人敲门,那些人一点素质都没有,看关着门还敲什么敲?声音震耳欲聋,让俺胆战心惊,午休都无法闭会眼睛……”
林伯没有搭话,他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你没听见俺说话吗?林伯__”孙香香跺了跺脚丫,声音里带着恼怒:“您老的耳朵背了吗?”
“少奶奶,您问什么?俺没听见呀。俺真的老了,老了耳朵不好使了,一天不如一天……这天马上冷了,要准备点煤。”
“你打什么岔?俺问你,那个剃头师傅哪去了?”孙香香声音提高了几倍。
从苗家面馆门前走过的行人听到孙香香的吼叫,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向她张望着,看着孙香香唯我独尊的表情,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即离去。
这个时候,苗简已的脚步到了台阶下。林伯举起一只手与苗简已打招呼:“苗少爷,您下班了?您的头上……”
孙香香也看到了苗简已,看到了他头发上竖着的那片树叶,那么显眼,好像存心挑衅她的威严。她急冲冲跳下了台阶,一伸手从苗简已头上把那片树叶撸了下来,她下手太快,太狠,太着急。苗简已竟然“嗷嗷”叫了两声:“你干什么呀?头发,俺的头发……疼,你拽掉俺一缕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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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两个人唧唧歪歪时,林伯把地摊收了,他一弯腰抓起马扎,一扭身钻进了剃头铺子。
回到院子,林伯放下手里的包袱和马扎,抡起墙边杵立的笤帚,直勾勾盯着地上的落叶,没扫一下。
他眼前出现了那个乞丐,那双眼睛多像老二林宇呀,那小子一双大眼睛随了他的母亲,黑眼球大,几乎看不到白眼球,都说黑眼球多胆儿大,他的确胆儿大,他这个时候回青峰镇做什么?
几片椭圆形的石榴树叶缓缓飘落,有几片擦着他的肩膀落下,伸出皱巴巴的大手,一片叶子悠悠落在掌心里,攥起拳头,凉飕飕的感觉,又一年的秋天,不,秋天已经接近了尾巴,冬天马上就到了。
听到林伯的声音,林伯母扶着墙走出了屋子,昂起松垮垮的脖子,使劲瞪着眼神,她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吃力。
她本是一个胆大的女人,自从五年前眼睛看不清了,她的胆子越来越小,郊外的炮火隔三差五响一通,她更少走出院子,除非铺子有事,或者有人无事生非,她都要去看看,她怕她的老伴吃亏。铺子租出去了,她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个院子,和后院的鸡窝。
她也不允许林伯出门,去旁边的苗家也不行,除非苗先生让曲老头上门招呼他,她怕街上不安宁,唯恐林伯有闪失。她知道她老头脾气急,就像这秋天的干草叶子,一点火就着了。
她耳朵不聋,上次一个女的到家里来看丫头,在院里与林伯撂了一句话,说苗家儿媳妇跟日本人好上了,她更担心了,担心院门外面有鬼子转悠。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就这几年的时间,她操心,操心没有音信的两个儿子,也操心住在乡下带着两个幼小孙子的儿媳妇,怕鬼子进了村子她们还在睡觉,怕鬼子烧了屋子没地方住,怕鬼子抓女人……
“老婆子,你在找什么?”林伯有点好奇,从上午开始,她的眼睛总是看着铺子的方向。
听到老头的问话,林伯母停下了脚步,后背依靠着窗台,面对着院子:“那个,那个瓢兄弟该回来了,今儿天不亮他们就走了,路上顺利的话,这个时候该到家了。”
“老婆子,不要再操心了,丫头好多了,不在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丫头在屋里做什么呢?”
“又睡了,她今儿喝了一碗小米粥,一碗,整整一碗,给了她一块咸菜,她说真好吃~这个光景下没有好吃的,最多加一个鸡蛋,不是那个女子送来几斤小米,都不知道给她吃什么……唉,那女子跟你说了好多话,俺哄着小九儿没听清,老头子,她说了什么?她告诉了你什么?”
林伯知道老伴是问许连姣,他沉默了片刻,岔开话题:“俺也不认识她,她什么也没说,一个朋友托她送点小米给丫头。这件事你最好忘记它,少操点心,如果想让你知道,俺绝不会瞒着你……丫头嘴里没味,咸的刺激味觉,说明她好了,早知道不让他们去坊子碳矿区了,那儿有鬼子的驻军……”
“哪儿没有鬼子?丫头说,她两年没见到她的父亲了,真可怜,瓢兄弟他们若真的能把丫头的爹找来,让他们爷俩见一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林伯母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她的儿子,两个儿子离开家三年了,这三年发生了多少事情呢?他们还好吗?……想到这儿,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她的腮帮子。就在这时,几架飞机从天上飞过,“突突突”的声音似乎在头顶,震得耳朵“嗡嗡嗡”响。
林伯把手里笤帚扔在墙根下,踮着脚尖,手搭凉棚,抻着脖子往天上眺望着,乌黑的天空飘起几缕白烟,弯弯曲曲、延延续续,漫延过远处的青峰山。
飞机往前又飞了一会儿,从它的肚子里跳出几个大“跳蚤”,“轰隆轰隆”擦亮了半边天……不知有多少人被掩埋在那轰隆声里?小白瓜的父亲就是被鬼子飞机炸死的,他的娘也可以说被鬼子逼死的。小白瓜每天吃过早饭去妓院上工,不到天黑不回家,为了填饱肚子,为了那口吃的,小小年纪要看人脸色行事。
想到这一些,林伯把伛偻的身子往上挺挺,站得笔直,像要与谁拼命似的;清瘦的双腮就像拉紧的弓弦扯着脖子上那点皮,又像绷紧的弹弓,皱巴巴的脑袋就是一枚弹珠,蹦出一声长叹,随着风跑向了半空,追着远去的飞机。
他多么希望那飞机是中国的,中国飞机扔炸弹把鬼子在镇子外面的炮楼炸了。近段时间,进出镇子的人少了好多,鬼子在镇子四个进出口设了岗哨,不知鬼子为什么这么紧张?发生了什么?
少顷,林伯无可奈何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瞬间垂头丧气,他也明白,他一个人站直了没用,需要大家都能够往前站,携起手来,就像那一些抗日将士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
“老头子,你想起了什么?”林伯母以为老伴和她一样想起了他们的两个儿子。“想起了咱们儿子,是吗?孩子们结婚,左邻右舍都来贺喜,亲朋好友的马车挤在巷子里,好多人埋怨无处下脚,那天的热闹席面历历在目……鞭炮声响了一上午,红色的纸屑飘满街头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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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垂下了头。
半天,林伯母没听到老伴的回答,她也明白,她的话戳中了他的泪点,老伴嘴里虽然不说思念两个儿子,他心里的牵挂不比她少,她不想让他难受,她往前摸索着走了一步,叨咕着:“这天冷了,今天比昨天冷,俺感觉到了,冬天的煤也该买了。等瓢兄弟回来,让他和你一起去,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俺也放心。”
林伯点点头,老婆子说得对,无论怎么样,这几天都要去镇外的柳家煤场跑一趟,把今年冬天的煤买回来,越往下拖,天越冷,煤就会涨钱,鬼子又不愿意把煤卖给中国老百姓,这煤是中国的,为什么是日本人说了算?
“这事不用你操心,瓢兄弟不在俺就不能去买煤了?这两年孩子们不在家,还不都是俺自个去的……进出镇子要去办一个通行证,明天俺就去办一个。”
小敏醒了,院里林伯与林伯母的对话她听在心里,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躺着了,必须起来,应该做点什么,哪怕去捡点劈柴减轻林家一些负担。想到这儿,她一手抓着炕沿坐了起来,感觉身体轻快多了,不知道是郎中的药的作用,还是林伯今天烧的桃树枝管用了?她把双腿耷拉到炕下,把抓着炕沿的手挪到墙边的桌子上,趿拉上鞋子。把眼睛穿过窗户,外面的天黑了,屋里也黑了,她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火柴。
屋里的灯亮了,颤悠悠的灯苗跑到了院子里。
眼前的屋子并不大,炕靠着南墙根,炕上铺着两床褥子,上面铺着印花床单,被子也是绸缎的,这都是林家铺子自己卖的布料,有点掉色,一看就知道好多年了。
炕西头是木柜子,三层隔断,第一层放着一个笸箩,笸箩筐里放着针线剪子之类;中间有几个抽屉,抽屉里放着烂七八糟的什物;最下面一层又宽又长,是空的,不睡觉的时候,铺盖卷卷起来塞到那里面去。
南墙中间是一个大窗户,窗棂上的牛皮纸已经泛黄,硬硬的、脆脆的,风一吹“哗哗哗”响;炕下面西墙根放着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方的墙上有一个书架,书架从桌子这头连到北墙,上面摆着书籍,还有砚台和几只毛笔,还有高高的一摞线装的“四书”、“五经”之类;桌上有一盏玻璃灯,火苗静静燃烧,照得屋子亮堂堂的;北墙边有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是一个高过椅子扶手的茶几。可以想象这间屋的主人坐在椅子上的情景,翘着二郎腿,一只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只手里端着一杯茶,眼睛里闪着火炬般的光,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很欢喜的表情。
此时屋里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一张口钻进喉咙,咽一下口水,都是苦的。
正中间屋子左右砌着灶台,有一个通院子的屋门,屋门对着院子的石基路,直通门洞子。
窗外的林伯母眼前闪过一丝明光儿,像是天忽然亮了,屋里有挪动脚丫的声音,她一惊,招呼她的老伴:“快去看看,丫头好像下炕了,她把灯点亮了,让她再躺会儿,不要动……”
“她才十几岁,扛得住病魔,让她出来透透气也好,俺去烧点水,多喝热水,再熬点粥……老婆子,你也不要着急,这半个多月不接收地气,正常人也会生病,你在这儿待着别动,让她自己出来,活动活动对她没有害处。”
小敏走到屋门口,探着头往院里撩一眼,风夹着一层尘土在院子墙角旮旯里盘旋;屋里的灯穿过了窗户,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干枯的枝条上挂着几片恋恋不舍离去的焦叶,如履薄冰;张牙舞爪的、枯窘的枝条在地上、墙上摇曳,像不甘平庸的困兽不愿意随萧瑟的秋风落入尘埃,抵死谩生。
躺了半个多月,没想到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已经凋零。小敏往前走了一步,身体虚弱无力,头晕脑胀,好像在做梦。躺着的日子里,她多次梦到母亲,母亲在梦里嘱咐她好好活着,找到两个姐姐。细心算算,与二姐相认一年多了,二姐这个时候一定见到了大姐,大姐长得漂亮吗?像谁?像父亲吗?还是像娘?二姐说她不记得娘的样子,只记得娘从来不大声说话,声音绵软润泽、温柔细腻……大姐也许会记得娘的样子,不,大姐离开家时不到三岁,她怎么会记得娘的样子?有一天自己要把娘亲的模样绣下来,让姐姐们看看娘有多漂亮,有一天带着两个姐姐给娘亲去上坟,娘亲地下有知一定会高兴。
风撩起小敏额前的几缕散发,她缩了缩肩膀,打了一个冷战。骤然,她想起了睡梦里出现的一个熟悉的影子,仿佛是许家孙小姐许连姣来过,非常清晰,她不知那是不是梦?睡梦里,孙小姐的手拂过她的额头,那双小手软绵绵的,很温暖。
想到这儿,小敏看着垂着头准备踏进屋子的林伯,林伯的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睛里透着混浊的光,两条灰白的眉毛皱蹙在一起,兀自郁郁不乐,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在灯影下,沟壑纵横的脸颊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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