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丫头回来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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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日本鬼子霸占了沙河街,许老太太解散了下人,她带着赵妈离开了许家,许家大院里只剩下了脾气古怪的舅老爷,还有火房做饭的廖师傅,还有直管家冥爷。

许家大院少了许多人,少了许多声音,渐渐清净了下来。冥爷不太适应这种寂寞冷落,缺少了向他阿谀谄媚的下人、还有向他奴颜卑色的丫鬟,他越来越孤独,除了白天坐在门洞子里打瞌睡,没有其他营生,天刚擦黑他就睡下了,他的咳嗽声,还有梦话,忽高忽低钻出了耳房的窗户,夹在冬虫哀啼里。

廖师傅睡在靠近门洞子的西厢房,他说冥爷岁数大了,听力下降,许老太太离开家门时嘱咐他帮着冥爷看护门院,他照办了,冥爷也没有反对,如果在以前,冥爷定会扭着细细的腰身,甩着莲花指,龇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不用,不用,俺一个人看的过来。”

这两年海秉云很少出门,最远的地方站在大门洞子、抻着脖子往街口瞅几眼。

街口墙根下蜷缩着无家可归的乞丐,少了穿街走巷肩上挑着担子的、手里摇着货郎鼓的货郎,多了全身武装的、排着队、扛着枪,趾高气昂的鬼子,他们脚上的大皮鞋使劲踢着坚硬的地面,故意弄出一些响声,恐吓着路人。鬼子身后、身旁跟着狐假虎威的二鬼子,晃着脑袋,眨着黄啦啦的眼珠子,生怕从哪儿跑出一个两个可疑人,伤害了他们的主子,他们的主子比慈禧太后厉害,弄不好就要丢命,他们不敢有一点纰漏。

鬼子也曾想霸占许家大院为己用,许洪黎一句话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们就不怕抗日游击队扔一枚手榴弹……”不知是不是许洪黎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鬼子怕被抗日游击队一锅端,选择了沙河街的警察大队部作为他们的宪兵队。

许家大院住着舅老爷,许洪黎不在乎,许家大院早晚是她的,她一个人也住不了这么多房子,房子没人住三年就塌,何不卖个好?海秉云脾气秉性她清楚,不仅倔强,更暴躁,鬼都怕他三分,再说海家也曾是皇亲国戚,多多少少沾点皇气,能镇得住老宅。

许洪黎见到海秉云虚情假意,口蜜腹剑:“舅老爷,俺尊着您,房子您照旧住着,那个,那个俺,俺妈,她去哪儿了?今儿俺当着您老的面还喊她一声妈,就着她的当面就免了,俺亲妈怎么死的,俺心里记着呢?她就这样逃了,没留下一句解释的话,哼,心里有鬼才害怕俺找她的茬,不是吗?您的那个妹子,您最了解,争名夺利,不知天高地厚,风水轮流转,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哼,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许家二房丫头能有今日风采……”

看着揣着双手,扭着水蛇腰,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许洪黎,海秉云气不打一出来,心里给她四个字:跳梁小丑。

嘴里却说:“这,不,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妈她,她去沧州了,她身体不舒服,回去给你,给你爹上香去了。”

海秉云还想多说几句,想说:你许洪黎不是许家的人,只是暂时借用了许家一个姓氏。他没说,他知道就是他说下大天来,许洪黎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她陷得太深,失去了自我,已经变质,从内到外的变,心坏了,无论什么良药也治愈不了,她如果心存善念与感恩,就不会为了码头向自小疼爱她的大哥许洪涛举起手里的屠刀。

昨天夜里的枪声响到三更,方向在沙河街的东南边,靠近八里庄,让海秉云揪心揪肺,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天不亮就起床了,他双手拄着拐杖,弓着身子踏出了屋子,沿着长廊往前挪着颤栗的脚步。

曲曲弯弯的长廊连着几处屋子,屋子掩藏在高高的、宽宽的廊檐下面,黑乎乎的没有一点亮儿,黏在门框上的旧福贴翘起了角,在风里忽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家院里的灯在两年以前就熄了,台阶下面的雪和鱼塘的冰亮着,照在月亮桥上,桥栏杆上的景泰蓝与天上时隐时现的星光相互映衬,四周的轮廓多了许些明晰。

迈下长廊,脚下的石基路清清楚楚,走的人多了,石头磨出了包浆,光泽耀眼,又被前天的雪洗过,亮晶晶的。

院门口外面传来几声狗吠,海秉云有意无意往西厢房了了一眼,似乎少点什么,在平日里,院门口有一点声音,廖师傅都会跳出来,奔到大门口瞅几眼,再跑到他的屋门口外面,战战兢兢问:“舅老爷,您听到什么啦?没吓着您吧?”

如果没事,廖师傅打着哈欠回到他的厢房,身体往炕上一挨,霎那间,如雷贯耳的鼾声在院里穿梭,而此时西厢房没有下炕趿拉鞋的动静,鸦雀无声。

海秉云一边往前走,一边摇摇头,感觉自己多疑了,年轻人睡得死,轻易不会被惊醒。

海秉云的脚步停在桂花树旁边,树根下落着厚厚的桂花叶,被惨白的雪笼盖着,撩开冰凉的雪,攥一把树叶在手心里,他想起了敏丫头第一天到许家的情景,那个丫头就是用它把他屋里的老油子味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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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敏丫头,海秉云眼眶湿润,松开手,树叶飘飘而落,落在脚下,落在树下的长条椅子上,弯腰用袄袖呼啦呼啦冰冷冷的椅子,轻轻坐下,丫头似乎站在他的身旁。

“去玩吧,去月亮桥上看看,那儿是许家最好、最高的地方,看得很远……”

丫头矜持地问:“可以吗?”

他使劲点点头,“可以,去吧……”

丫头跑上了月亮桥。

海秉云站起身,追着那个模糊的小身影靠近月亮桥,昂起脖子眺望着桥上,桥上没有丫头的影子,只有风,一阵风撩起他的一头短发,顺着他细瘦的脖项钻进了袄领,钻进了他的心里,从手心凉到脚丫,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几缕惨白的头发荡在他凹陷的腮帮子两侧,头上的棉帽子只遮住他的头顶,两边护耳挽到了上面,露出两个长长的、褶褶皱皱的耳朵,认真听听,街上传来几声没有规律的狗吠、老鼠的跳跃,枪声早停了,耳边还有连绵不断的回声,搅扰着他忐忑不安的心。

雾霾在云层之中起伏跌宕,空气里漂浮着硫磺的味道,迟迟不散,吸进了鼻腔,喉咙里刺刺挠挠,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在空静静的大院子里那么响亮,他急忙用袄袖捂住嘴巴,歪着肩膀,往后院许家祠堂方向瞄了一眼,厚厚的两扇门中间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锁,屋里屋外没有一盏灯,只有大铜锁在黑色里闪着寒冷冷的光。

以前,刚进入腊月,祠堂两扇大门早早敞开了,香案上的香烛从腊月二十三燃烧到来年正月十五,灯火通明,照得整个屋子如白昼,堂厅两边的梁柱子上各吊着一盏长明灯,长明灯是玻璃制作,两层结构,像一个大大的宝葫芦,葫芦底托着一个莲花座,一片片花瓣凹形设计,向两边徐徐绽放,那是添油的地方。

葫芦上下肚子里装满了油,一根浸过油的麻绳,从底座通到灯口,点着灯口预留的麻绳,灯亮了。

远远看着,那根黄灿灿的麻绳像一条披着鳞片的小龙,随着脚步带起的一阵细风在油瓶里游动,灯口吐着花蕾一样的火苗。火苗从没有灭过,少一点油,就看到了,守灯的下人不用多嘱咐,总会自觉地把灯油添满。

祭桌上除了燃烧的红蜡烛,就是各色各样丰洁的祭品,金黄黄的香炉里插着香烛,一缕缕淡雅的焚香夹着佳肴美馔的香,飘洒在屋子每个角落;油灯的光、蜡烛的光,如天上的星星落满屋子,蹿到了院子。

祭品不仅花样众多,心里装着虔诚与敬仰的许老太太不会让祭品变凉,说什么祖先就是吃那口热气,凉了他们就吃不到了。屋外的长廊里穿梭着忙碌的丫鬟的身影,丫鬟手里端着换下来的祭品,偷偷捏起一块塞进嘴里,抿着嘴嚼着,走碰头互相眨眨眼,不说话,讪笑一声,用手指指鼓鼓的腮帮子,心照不宣,擦肩而过。

进入腊月丫鬟仆人挣着抢着做后院的事情,主要为了吃到换下来的色香味俱全的祭品。发现下人偷吃,许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换下来的祭品很多,不吃浪费了。

许家大院外面还有排着队的乞丐,许多人摸清了许家的风俗习惯,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腋下夹着打狗棍,手里捧着各式各样讨饭的碗,眼睛紧紧盯着许家的大门,等着冥爷开门,许家丫鬟胳膊肘上挎着篮子,篮子里盛着各样食物,那一些食物用荷叶包着。

许老太太很讲究,敬重吃的东西,无论给谁吃,都要用干净的荷叶包起来。

那荷叶是许家池塘里的荷叶,每年进入秋季,许老太太会让下人把荷叶摘下来,洗净了,晾干了,预备着腊月里用。

突然,沙河街东面传来了爆炸声,“轰隆”火光冲天,接着警笛划破了黑黝黝的天空,掩盖住了狗吠和孩子哭。

吓得海秉云把探出去的头收了回来,身体晃了晃,尽量站稳脚步,高高的颧骨随着嘴唇哆嗦,两只深邃的眼睛瞪大,瞪出了两团火苗,如果他能走远路,他真想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日本宪兵队被抗日游击队炸了?炸得好。自从日本鬼子占领了沙河街,沙河街失去了昔日繁华,变的乌烟瘴气,死气沉沉。

过了一会儿,爆炸声渐渐沉了下去,警笛声在街上此起彼伏。一只猫尖叫着从后院钻出来,跳上了高高的墙头,一双亮亮的、惊恐万状的眼睛与海秉云打了一个照面,愣了片刻,一跃而起,一晃儿不见了。

海秉云的心一抽抽,把一只手从拐杖上拿开,扶住身前的桥栏杆,眼睛瞄着火房后面的小路,从后院墙角传来了脚步声,由远至近,他想向西厢房喊一声廖师傅,他犹豫,听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来人手里拿着铁家伙,铁家伙不小心碰在石基路上,发出“咯嗤咯嗤”声,听着硌牙。

海秉云不怕死,他还不能死,妹妹离开家时,他斩钉截铁地保证,他要保护许家一草一木,不会让强盗踏进许家大院一步。

此时掂掂手里的拐棍,他哭笑不得,他不再是当年驰骋沙场的绿营军,眼下他只能拎得动一根棍子,如果硬拼肯定不是对手,先找个藏身的地方吧。这儿离着火房不远,跑过去来不及了,低头看看脚下的台阶,手抓着桥栏杆,艰难地往上爬了一层,台阶上的雪白天扫过了,只剩下一点点水,水结成了薄薄的冰,脚下一滑,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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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地坐下,屁股坐在湿乎乎、凉嗖嗖的台阶上,上半拉身体藏在栏杆后面。

两个黑影出现在视线里,前面是一个大个子,上身是一件黑乎乎的大棉袄,下身一条肥大的棉裤,手里攥着一把铁锹;后面是一个气喘吁吁的长者,甩着双手,脚步蹉跎。

二人的脚步停在火房门口,前面的大个子把手里的铁锹杵在墙根上,腾出手推推火房的门,门开了,扭脸往身后的人看了一眼,把身体往侧面闪了闪,没说话,意思是您先请。

他身后的老者一身长袍,头上扣着一顶棉帽子……那不是江德州吗?海秉云使劲眨眨眼睛,他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没错,那个邋遢的背影就是江德州。借着少许的白,海秉云看清了两个人的真面目,前面的那个人是廖师傅。

海秉云满心、满脸的欢喜,他真想跑过去与他们打个招呼。他们这是去哪儿了?难道那声爆炸与他们有关系?……海秉云不敢想,廖师傅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无心无肺的中年男人,每天不多说一句话,走路带风,说话带笑,他却在不声不响做一些让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还与江德州搅和在一起,江德州是做什么的?他可是抗日交通线上的老兵,哦,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把他一个主家蒙在鼓里,好恼,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拎了起来,准备狠狠戳戳地面,发泄一下心里的情绪,拐杖停在了半空。

火房里传来搬凳子声音,还有廖师傅拿劈柴的声音。海秉云很好奇,他想知道这两块人物这么晚瞒着他去做了什么,他用手掌支撑着光滑的地面,扶着桥栏杆晃悠悠站起身,蹑手蹑脚靠近火房的窗户,一只手扶着窗台,一只手使劲摁着拐杖,脑袋瓜子贴在窗口一侧。

廖师傅走到锅灶前,蹲下身体打开灶门,用一根长长的掏火棍子在锅底捣鼓了一下,一缕火苗“腾”窜出了灶口,照在他的脸上,他满脸汗珠子,汗珠子上黏着黑乎乎的灰尘,像从煤灰里钻出来的,只剩下一双闪着淳朴光芒的眼睛。

江德州坐在锅台旁边凳子上,双手揣在袄袖里,耷拉着头,双眉紧锁,脸上锁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

“江叔,您这是去哪儿了?看到了什么?路上,俺不敢问您,这到家了,您老到是吭一声呀。”

廖师傅的话让海秉云一惊,廖师傅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二人没有在一起,而是半路上遇到的。

海秉云又往前佝偻佝偻背,耳朵牢牢挨在结了冰的窗玻璃上,他也没感觉冷,他忘了冷。

“唉,俺去了一趟坊茨小镇,回来想找舅老爷聊聊天……然后准备去一趟蟠龙山……半路上,听到了枪声,俺顺着枪声跑过去……已经晚了,俺看到他们在呼唤,呼唤孙大少爷的名字……俺,……”江德州满脸懊丧,头垂得更低了。

听到孙大少爷这几个字,海秉云全身惊悸,站不稳,他猜对了,是连成他们遇到了鬼子,可怜的娃呀……

海秉云晕死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济世堂的郎中来过了,说让大家准备后事,通知他的亲人……海秉云听到了,他心里使劲骂缺德的郎中,他却不愿意睁开眼睛,他在梦里寻找许连成的身影,找不见,找不见就是许连成没事,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听到了哭声,悄悄睁开一个眼角窥视一下四周,只有廖师傅哭的一塌糊涂,鼻涕泪水挂在他的胡茬上,他是真伤心,责怪自己没有好好照顾舅老爷。

江德州往门口送着郎中,与郎中挤眉弄眼,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不时扭脸瞄一眼床上躺着的海秉云,脸上飘过狡黠的微笑。

冥爷站在院里的石基路上,向海秉云屋里抻着脖子,愁眉苦脸,一会儿从眼角挤出两滴泪,一会儿双手拍着两条竹竿腿,一会儿嘴里喊着:“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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