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随缘食铺的门却依旧开着。
门板整齐地堆在墙边,迟迟没有进入属于它的凹槽。
“想清楚了?”
林师傅挡在王无争的面前,“你要冷静。”
王无争轻声道:“我很冷静,但是我不得不去。”
林师傅眉头深皱,“你自己说的,不出去他们还有一线生机,但要是出去,就万事皆休了。”
“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看着林师傅,“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你可以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一个声音在铺子外面响起,一身朴素白色棉袍的王家前任家主王悦之走了进来,看着王无争,沉声道:“你已经被逐出了王家,你的一切都与王家再无关系,王家的一切也再与你无关。”
王无争似乎毫不意外王悦之会出现在这儿,开口道:“那么父亲大人,他们为什么要将这一颗颗头颅提到我的面前呢?”
王悦之沉默片刻,“自作孽不可活,忘记祖训,攀附权贵,不分是非,他们的今日是自己咎由自取,无须挂怀。”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公子之事,王家也不会被楚王惦记上,那样他们或许没有机会做出那些错事。”
“你怎么能这么想!与陈公子、绣衣使交好,王家上上下下都是享受了好处的,不能在出了事情的时候就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王悦之很不希望王无争去走这一趟注定有死无生的路,开口劝道。
“父亲,你要继续领着王家剩余的族人,快回去吧,如果王家真的出了什么事,楚王或许并不会放过剩余的王家血脉,你要抓紧做筹划。”
“至于我,你觉得我就算这样活了下来,余生的日子里,真的不会被天天被噩梦惊醒吗?”
王无争平静道:“我在想,若是阿爷还在,他会希望我怎么选择。”
王悦之低下头,轻轻一叹。
王无争撩起长衫,双膝下跪,朝着王悦之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请原谅孩儿余生不能在身边尽孝。”
然后起身朝着林师傅恭敬一拜,“多谢林师傅收留之恩,若有来生,定当厚报。”
他上前两步,踩在门槛上,转过身,看着王悦之,“父亲,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有些事也不是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人活一世,有太多的无奈。”
他微微一笑,“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他转过身,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迈出一步。
“王无争!”
林师傅在身后叫住了他。
王无争转身,林师傅开口道:“要是能活下来,在这儿吃饭我不收你钱了。”
“我尽量。”
王无争展颜一笑,回了一句,然后大步踏进了黑暗之中。
身后食铺的门板被一块块嵌进去,当最后一块门板摆好,光明被尽数隔绝,小巷中缓缓前行的王无争,四下皆暗,举目尽敌。
......
王无争站在一处府门前,仰头望着。
宽敞的台阶、威武的石狮、厚重的大门、高高的门槛,装潢和气势都彰显了这个人家的不俗。
这熟悉的一切,便是他曾经生活多年的王家大宅。
他没有去楚王所住之处,而是直接来到了王家。
因为他知道楚王就在这里。
他也知道,自打他踏出随缘食铺的那一刻,他的身边就应该已经有人悄然跟上,随时可以出手将他擒拿,如果他走错了路,对方是一定会帮他调整的。
宅院还是熟悉的宅院,但宅院外面站着的人已经一个都不认识了。
但这些披甲悬刀的重重护卫,却并未有一个人出声阻拦,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踏入门槛,就像是走入一座早已挖好的坟墓。
他穿过门厅,扭头看向了那副【积善有余】的题字;
他穿过宽阔的广场,神色怅惘,老爷子葬礼那日,这里曾人头攒动,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公子;
他站在正堂的台阶之下,抬头看着里面通明的灯火,默然无语,而后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
正堂比起王无争离去之时,已经变了些模样,两侧挂起了高高的帷幔,看起来奢华高贵了许多,但却失了原本的通透坦荡。
一身黑金王袍的赵元嬉斜靠在正堂之中的主位上,看着王无争自幽暗中走入,一丝冷笑攀上面庞。
“我来了,放了他们吧!”
王无争在堂中站定,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位一切乱局的始作俑者。
“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态度,孤觉得你是不是至少应该先行个礼?”赵元嬉把玩着手指,淡淡道。
王无争迟疑片刻,振袖、拱手、躬身一拜,“草民拜见楚王殿下。”
“不诚心,这我很难办啊!”赵元嬉呵呵一笑,如同戏弄老鼠的猫。
人性总是这样,若是强硬了一次,后面便会形成强硬的惯性,但若是后退了一步,便很有可能被逼得一退再退。
王无争双腿一弯,伏跪在地,“草民王无争,拜见楚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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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差不多,起来吧!”赵元嬉轻笑一声。
“殿下现在可以放了我的族人了吧?”
赵元嬉眨了眨眼,“你不是有恃无恐吗?怎么不继续缩在随缘食铺不出来啊?”
王无争看了一眼在一旁坐着的盛索泊和一个老道士,缓缓道:“殿下此言多少有些失风度了,不过若是挖苦和嘲弄能够让殿下消气,殿下请尽管说。”
“有点意思。”赵元嬉却并没有生气,看着他微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消不了气怎么办?”
王无争猛地抬头,神色中满是震惊和不相信,“殿下天潢贵胄,一朝亲王,岂能行此无信义之事!”
“呵呵,你这话说得倒是对的。”赵元嬉居然点了点头,“不过,这儿都是自己人,我做什么事有什么关系呢?”
他看着老道士,“你会说吗?”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拂尘一摆,“贫道什么都不曾知晓。”
他又看向盛索泊,“你会往外说吗?”
盛索泊起身一拜,“老臣眼花耳聩,什么都不曾见闻。”
“你看,他们都不会往外说,怎么办呢?”赵元嬉两手一摊,似乎很是遗憾。
王无争看着那张看似遗憾实则得意的脸,忽然很是后悔,明白自己的错出在了何处。
他高估了楚王的心性,他总以为一个身在这般地位的人,至少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和名声,哪怕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会尽量通过见得了光的手段。
而那样的手段,他并不会害怕。
但当楚王丢掉了面皮,丢掉了身为一朝亲王明面上应有的底线和操守,他发现他完全无力抗拒!
“捆起来!”
赵元嬉轻喝一声,老道士拂尘轻摆,一道流光在王无争身上一绕,将其牢牢束缚住。
赵元嬉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王无争的面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是孤不讲信义,是孤不会和一个死人讲信义!”
他的脸色比外面的夜风还要阴冷,恨恨道;“孤恨不得将陈三更千刀万剐,但既然现在杀不了陈三更,先杀他一条狗出出气是不错!”
“殿下,您不能杀他!”
一个人影走进了王家大宅。
这个人很陌生,所以,护卫们自然不可能像对王无争那样刻意将他放进来。
但他就是这么进来了,护卫们根本拦不住,因为这人正是青眉山如今的三长老,木叶。
他们拦不住,却有人能够拦得住。
灰衣老者悄然出现在木叶的身前,语气冷漠,“青眉山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些。”
气质宛如儒雅书生的木叶开口道:“国师和山主私交甚笃,山主自然是和国师站在一头的。”
原本潜伏在万妖谷中之时,木叶便以智谋出名,面对此刻的局面,他很自然地采取了一条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并未如寻常妖族一般选择最热血但也最莽撞的硬刚。
灰衣老者语气稍缓,“那就请长老离去。”
木叶姿态放得低,语气却并不软弱,“王家其余任何人都无妨,但是王无争,我们要保下他的性命。”
灰衣老者沉默片刻,“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们就先做过一场,至少我能在山主面前有个交代,而山主也能在他面前有个交代。”
木叶没有说那个他的名字,但灰衣老者很清楚说的是谁。
他沉默片刻,开口道:“王无争不会死,至少今夜不会。”
做出这个决定,灰衣老者并未跟楚王商量一句。
“那行,告辞。”木叶转身便走。
正堂中,老道士愣了愣,旋即面露不满,嘀咕道:“辉老平日里真是跋扈惯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殿下商量一下,让殿下如何自处?”
赵元嬉脸上也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消失,笑着道:“辉老的面子岂是这区区一条贱命能比的,既然他开了口,孤自然要答应下来。”
老道士由衷赞赏道:“殿下心胸宽广,实在是我等难及。”
赵元嬉看着依旧躺在地上的王无争,轻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因为本王好不容易把你从随缘食铺弄出来,却杀不了你了?”
王无争没有说话,甚至都不敢和赵元嬉对视。
因为他知道,赵元嬉虽然杀不了他,但可以一怒之下屠戮整个王家,而青眉山不会再管。
“不说话?”赵元嬉眉头一皱,“本王问你话你居然敢不回答?”
“殿下,草民并无开心。”王无争只好开口。
“不开心?”赵元嬉眉头依旧皱着,“你怎么能不开心呢?你不开心,让本王很失落啊!不行本王一定要让你开心起来!”
他轻声道:“王家那些族老以前欺负你欺负得很惨吧?你肯定很恨他们对不对?要不我帮你杀了?”
王无争一时陷入了天人交战,以楚王此刻这种被刺激到了的疯魔状态,无论他是拒绝还是同意,都会让王家之人再度陷入危局。
他正在沉默着,没想到赵元嬉却已经大手一挥,正堂西侧的帷幔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