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倾谈,天色渐致初晓。宇文泰本就是久病的虚弱之身,况且心里还有事,已经是撑不下去了。但难得苏绰和于谨都在,又娓娓相谈。原本已是极度不适,只在心里尽力隐忍。
灾荒将至已是定数,但也不能只专注眼前,将来之事不能不欲做筹谋。一时谈得兴起,说了许多。
此前宇文泰也考虑两魏相争是迟早的事,若真是打起来便不是一朝一夕、三年五载能有结果的事。既如此,军费所需必然是巨额之数。这个问题不能回避,只是想个切实的办法才好。原想着军屯,还没有与苏绰、于谨一起谈过。此刻正好,又一起仔细珍酌屯田何处,何人任司农少卿等具体事宜。
苏绰又谈到太仓之粟、府库之财其实也有限,而且不能清仓清库只为此一次灾荒。苏先生向来善度支,又提了许多好办法,且看可行不可行。无非是种桑植果,艺菜蔬、畜鸡豚,以短期可见效之法多备生生之资以弥补灾荒之折损。
天色大亮时还是于谨心细,先看出来宇文泰实在气色不好,与苏绰一起告辞出去,各行其是。
云姜也是一夜未眠地守在外面。见苏绰和于谨出来,郎主却并未出来送苏先生就已经很奇怪了。也不知道郎主一个人如何。书斋里此时无人,她方才赶紧进来看看郎主的情形。这些日子她日夜服侍在宇文泰身边,郎主的病况她心里最清楚。撑了一夜这么久,她已经是担心极了。
一推门还未进来便看到郎主坐着未起身,从坐席的情形看,像是苏绰和于谨出去后郎主就仍然如议事时坐在原处未动一动。宇文泰躬身伏在面前的几案上,云姜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他的身影看,她心里如同被针刺一般痛。让人觉得是他肩头重负最终把他压倒了。郎主也会倒地不起吗?云姜心里满是惊惧和怀疑,她忘了掩上门,轻轻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抚上他的肩臂,没说话看着郎主。
宇文泰慢慢直起身子转过来,看到云姜,他目中是捉摸不定的极复杂的眼神。他的头发略有凌乱,额上鬓边的碎发都湿湿地粘在一起,显然是被汗湿的。他面色苍白,好像是仔细辨认了一刻才认出是云姜。
“你想回代郡吗?”宇文泰忽然问道。
“郎主……”云姜慌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究竟是想还是不想呢?
她看到郎主抬起头来往她身后望去。云姜也回过身,赫然看到长公主元玉英静静地立于门口处,没有走进来。
云姜意外地一怔,长公主从来没有来过这书斋。她清醒过来,轻轻站起身走到门口无声见礼。然后走出去,足下似有千钧重却不能回头。将书斋的门关好,和长公主的侍女一起走到檐下稍远处的地方。
雨不知什么时候变小了,细细密密地浸润透了大丞相府的每一个地方。天上还是阴晴不定,也许会雨过天晴,也许还会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宇文泰还是坐着未起来,抬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他的眸子深不见底,似乎能一直看到人心里去,能剖析人心。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而元玉英此时努力承受着他目光的压力。
元玉英也同样觉得足下千钧重。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走到这里来。而当她在门口看到里面的情形时同样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进退。此刻门窗关闭与外隔绝,这个书斋里只剩下她和她的夫君两个人。可他们已经疏离得太久太久了,太久的时间没有这样两两相对。
宇文泰扶着面前几案起身。
元玉英终于走出一步,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宇文泰费力地起来,下意识地抚了抚下腹,将他身体不适的状况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元玉英已经走到他身边,她伸手扶住了他。他的病容她已经全看在眼中,不能不动心。轻轻唤了一声,“夫君……”她好久没有这么唤过他了。
“殿下怎么来了?下官……不胜惶恐……”宇文泰双目难移地看着她,脱口道。
他额上汗出。她低下头,还是扶着他,“夫君累了,一夜未眠,先休息一会儿吧。”元玉英的声音在平静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说着她便扶了宇文泰往里走。
宇文泰一直看着自己的妻子,听她这么说,立刻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她离开他身边太久了,可他现在不想让她离开。在他心里永远忘不了在洛阳奉旨成婚后毅然决然跟着他西出潼关时的那个长公主元玉英。那个要与他一同承担,共扶社稷,以安天下的长公主元玉英哪里去了?
“殿下还要离去吗?”被他紧紧握住了手,元玉英惊异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夫君,见他目中灼灼。他力大无比,还是那个黑獭。宇文泰有些吃力地道,“贤妻随我弃洛阳入关中……是黑獭让贤妻失望了。”
元玉英虽然还是扶着他没放手,但是低头不语。宇文泰心里惴惴不安地看着她。过了一刻,元玉英抬起头,直视宇文泰,“夫君非久困之人,是我心小量狭委屈了夫君。”经历了这么多事,如此多的变故,元玉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心性直爽、形之颜色的长公主。虽然此刻也能听出来她已是极其动心,但并不现喜怒之形,还是平静如水一般,甚至连笑意也没见到一点点。
宇文泰只看到她目中晶莹,睫毛微颤。元玉英终于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轻轻抚摸,仔仔细细地看他已经被她冷落到快要遗忘的容颜。颤声道,“如今已经到了四极废、九州裂的生死之界,大魏社稷之祸迫在眼前,若是夫君不保重自身,不只是妾身无所依,天子百官乃至关中及天下又何所依?”她已经是声音微微哽咽,止住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