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突佳顿时变了面色。这事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宇文护这时拿出来敲山震虎。
宇文护却大笑道,“看来连世子都不相信自己的阿姊。倒是大丞相一直相信皇后,为了破解此传言,才不许闲杂人进皇后的凤仪殿,以免再有人另造谣言。”
秃突佳沉默了。
宇文泰也没说话。他心里觉得宇文护处事甚是得宜,不免在心里起了重用的心思。
宇文泰身后的于谨看了一眼宇文护,觉得甚是欣慰。宇文泰自从夫人元玉英死后,一直暴躁易怒,甚至刚愎自用。没有了元玉英居中调停,从旁协理,这是一大憾事。没想到宇文护作为子侄辈倒也略可补缺。
赵贵心里和于谨想的却不太一样。他心里总觉得宇文护过于巧言令色,不是可信之人。
宇文护向秃突佳许诺,必定安排时日让他入宫谒见,方才把秃突佳送走。
于谨和赵贵也告退出去。宇文护代叔父送出。
一直送出丞相府,宇文护都极其客气。也隐约表示了代叔父致歉的意思。于谨和赵贵当然也知道这是宇文护自己的意思,不是宇文泰的意思。只是两个人现在都不像刚才那么冲动,宇文泰的难处他们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
这时天便已经黑下来了。宇文护回来又将给云姜问诊的太医令请来,仔细问过,知道云姜是有惊无险,这才放下心来。料想着宇文泰必是在书斋里,便又奔书斋而去了。
后园几乎是一片漆黑。
书斋从外面看也是一片漆黑。
宇文护心里这时才想起来,自从夫人元玉英故去后,这园子里一直都是这样,每到夜晚就阴森冰冷,黑暗寂静。长公主故去,云姬迁到后宅中去居住,园子好像一下子就没有了人气,感觉快要荒芜了。
幸好云姜常带着小郎弥俄突白日时在此玩耍。弥俄突在又叫又跑又跳时才让此处有了鲜活气。
宇文泰在元玉英死后一直是独寝的。先之前在佛堂,后来又移回书斋。
“叔父……”宇文护在书斋门口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然后向内轻声呼唤。当他听到宇文泰唤他进去时这才轻轻走进去,并回身把书斋的门关好。
书斋里确实没有点灯。好在宇文护从外面进来时,外面也一团漆黑,这时他隐约能看到宇文泰坐在筵床上,侧斜着凭几。
宇文护走过来跪下。
宇文泰手伸出来,虚按了按,示意他坐下。
宇文护跽坐在他面前。
“叔父……”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便如此称呼他。“叔父心里有忧虑?”宇文护知道,叔父的心思并不好猜测,他还不如直接问。
“岂能无忧?”宇文泰叹息道。
自从宇文护帮他理事以来,眼看着他行事稳妥,宇文泰心里对其逐渐信任有加。眼见得月娥死,元玉英死,便觉死生无常。他此时心境苍苍,虽未说起,心里已经开始虑后事了。
毫无疑问,他的继任者,必定是嫡子陀罗尼。那是他和元玉英唯一的儿子,宇文觉身上同时流着大魏帝室与关陇勋贵的血,只有他最合适做他的继任者。但是陀罗尼年纪小,人虽宽仁却性格急躁,还需要他悉心去调教。只是如果他没有了这个调教的时间,又该当如何?
想想今天于谨和赵贵都敢不把尊卑放在眼里与他相争,那么来日陀罗尼一个孩子又岂能压得住他们?于谨和赵贵的忠心宇文泰是不怀疑的。也不可否认,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于谨和赵贵必会忠于他所选的幼主。但是别人呢?李虎呢?独孤信呢?那些本来就对他心存不满的洛阳勋旧呢?那些倚仗他的关中豪强呢?
宇文泰这时才发现他的失败之处。他虽把庙堂上各种涌动的暗流都疏导开来,表面上又形成了一种类似于和谐的统一。但这些都靠的是他个人的威望所弹压,而不是草创制度所形成的规制。那么他个人的力量就显得非常重要。他在一日,相安无事。他不在一日,会不会所有矛盾全部爆发?
宇文泰坐直了身子,在黑暗里看着宇文护,他的侄子。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儿子能得到侄子的忠心辅助,他大概也可以无忧了。宇文护不是个才华耀眼的人,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他合适。
“叔父是太思念长公主了。如果叔父重出朝堂,必然没有人敢再有异心。”宇文护安慰他。他也知道,宇文泰疑心的不是于谨和赵贵。
宇文泰却觉得他再也没有原来的万丈雄心了。
“叔父,”宇文护在黑暗里跪直了身子,“长公主泉下有知也不希望叔父****思念她,在此沉迷不出。长公主必定惦叔父,惦念陀罗尼,叔父岂能让她不放心?”宇文护把话题引到了宇文觉身上。
这话正好暗合了刚才宇文泰的心思,也提醒了他。是啊,元玉英临终前对他那么期盼,还有她惦念不下的儿子陀罗尼,他岂能让她失望?还有刚才秃突佳说的话,高子惠与柔然结盟,就是为了做万全的准备与他一战。难道他就要就此退却了吗?
宇文泰不是会心甘情愿认输的人,他心头跃动起来。
“太医令说了,云姬无恙,还说云姬的脉象,像是个小郎君呢。”宇文护有意开导他,“云姬进退有度,行事有序,若真诞育一个小郎君,必定有谋略,性果断,不负叔父所望。”
“她没事就好。”宇文泰心里其实很希望云姜能为他生个儿子。希望陀罗尼有个能和衷共济的兄弟。只是此前弥俄突养在外,其他的儿子又都不堪为用,他心里也甚是焦虑。
如果陀罗尼将来真能有宇文护这样的堂兄和弥俄突以及云姜儿子的辅助,那也就无碍了。
“尔今日行事甚是得宜。”宇文泰终于赞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