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之上,层层灵位森然而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倏然张开,垂眼俯视。李徽重重叩首,无形之间背脊上似是承受了万钧重压,不由得微微一沉。在高祖与太宗,以及被追封为帝的数代祖先之前,做出如此悖礼之举,他当然会觉得紧张忐忑。然而,若是遵从他的内心,此事却非行不可。
此生他只想与王子献共度,亦只愿与他结成婚姻。可迫于情势与世俗礼仪,他却不得不另娶王妃。故而,在这个大婚之日,他须得在迎亲之前,便先与王子献共同誓约,结为夫妇。而唯有在李家祖先面前过了明路,王子献才能算作是他的伴侣。他尤为希望,祖父与祖母能够见证或默许他们成婚。
此时,此刻,此地,便是他们二人成婚最为合适的时机。
纵然没有父母在场,纵然没有礼官执礼,纵然也没有宾客庆贺,纵然更不合礼仪——但有祖先见证,天地神佛旁观,他们的婚约比之任何人都更为神圣,亦更为牢不可破。
“微臣琅琊王子献,拜见诸位陛下与殿下。愿与郡王结为夫妇,从此生死与共,永不背离。”王子献亦俯首叩地,低声重复道。他从未想过,李徽竟然会做出此举,更未想过,他们竟然当真能够成婚。只要想到今天就是他们的大婚之日,另娶他人不过是应急之策,他便觉得满腔的喜意几乎已将自己彻底淹没其中。
“祖父、祖母,孙儿今日便成家了。虽然娶的是男子,而非祖父先前所定的王妃,但孙儿一直觉得,他才是最适合孙儿之人。而且,祖父与祖母先前都见过他或听说过他,应当也觉得颇为合眼缘罢?”对着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灵位,李徽不免多说了几句,仿佛若不解释清楚,便唯恐自家祖父祖母会因此而大怒,“日后孙儿也会带着他给祖父祖母悄悄祭祀,让你们多见几面,或许便会觉出他的好处了。”
王子献默默地听着,觉得身畔之人的心智仿佛退回了数年之前,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犹记得当年面圣时,这一对天家祖孙相处的模样,与寻常人家无异——甚至更为亲近几分。玄祺在先帝先后之前,一直是位率真且不知事的孙儿。而他性情当中也确实有如此一面,否则又如何可能深得目光老辣的先帝先后喜欢?
这些年来,新安郡王自然已经渐渐地变了,但在面对先帝先后之时,却仍是那个会被祖父揽在怀中疼爱的孙儿。故而,这一场婚事,对李徽而言绝非仅仅只是拜见祖先的形式,而是取得祖父祖母的默许。
这意味着,此刻他们的婚礼比之后那一场更为重要。眼下的方为真实,而数个时辰之后,不过是得人襄助,所演的一出戏罢了。
这一瞬间,王子献倏然觉得,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始终低迷的情绪着实有些可笑。他们二人早便明白这场婚姻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却依旧无法接受哪怕只是一场虚假的婚事,无法接受一个名义上的新安郡王妃。然而,不接受又能如何?单凭着目前的一己之力,他无法违抗圣旨,更无法对抗世俗伦理。
与其说他恼怒于李徽即将成婚,倒不如说他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无法更改的时候,李徽却悄悄地安排了这场惊喜,以自己的举动证明了何为情深意重,又何为变通。当然,若是换了他想带着所爱拜祭祠堂,自是更为容易,也不过是回一趟商州的事罢了。但他对王家先祖并无什么敬意,对父亲王昌更是深恶痛绝,于他而言,拜祭王家祠堂也仅仅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仪式而已,远远比不上李徽此举的心意。
王子献诚心诚意地对着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灵位,暗暗许下了他所能想到的承诺。这些承诺他从不曾对李徽出口,日后亦不打算多言,却会用一生一世来履行。
因时间所限,两人在祭殿中并未待得太久,免得惹人生疑。然而,他们出来时,迎面却遇上了李欣。嗣濮王殿下打量着眼角眉梢都含着浓浓喜意的二人,又瞥了一眼他们身后的祭殿,挑眉问道:“你们不是在园子中走一走么?怎么突然来到祭殿了?”
“方才突然想起,有些话想与祖父祖母说,便与子献一同过来了。”李徽自然而然地道,“虽说待会儿也有拜祭祠堂的仪式,但毕竟是告祭列祖列宗,也不便与祖父祖母多说几句。”许是正式参议朝政已经有些年头了,新安郡王信口撒谎的时候,无论是理由或是神态,竟是毫无破绽。
李欣显然信了,接道:“祭殿可不是等闲时候能过来的地方,你举止太过随意,冒犯了祖父祖母倒是不妥了。”祭祀帝后自有规矩,绝不可以寻常人家的礼仪相代。若是掉以轻心,说不得便会被那些言官抓住把柄,参奏“不孝”、“逾礼”等等罪名。
“阿兄放心,我省得,以前做道场都会去慈恩寺告慰祖父祖母。今日实在特殊,才忍不住过来一趟。”李徽认错的态度十分诚恳,顺带着转移了话题,“怎么?阿兄是特地来寻我的么?眼下应当离出门迎亲还早罢?”婚礼意味着“昏”礼,自然是黄昏之时方举行大礼。新郎迎亲虽早些,但也该是下午的事了。
“已经有不少贵客来了,阿爷让你过去见一见长辈。都是自家亲戚,虽然平日里咱们与他们来往少,也不可缺了礼数。”李欣道,“不过,我倒觉得,既然是面上情,也无须太过殷勤。咱们便是留在长安,也不适合与他们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