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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祐十二年,春。
翰林院坐落皇宫内城东侧的僻静一隅,秉承“文东武西”的礼制规章。
堂内两侧座首分坐二人,俱都敛神喝茶,安静自若。直至听到屋外窸窣声响方一一站起身来,拱手作揖:“下官见过连大人。”
只见来人面白微须,矮瘦的身材竟撑不起宽大的青色官袍,只教那绣在胸前的两只白鹇跟生病犯蔫儿了似的瘫成一团。不过正应了所谓人不可貌相,连旷达此人原不过是帝京一介书画摊贩,时逢康乐帝旨令修撰史书经籍地方志,工程繁杂浩大,且也少不得专攻笔法之人工整抄录。于是某日翰林院学士打马游街,在连旷达的书画摊前驻足了半晌,便令他从布衣书生步入朝堂此后平步青云升任至了吏部郎中。
连旷达细细看了二人一眼,问道:“怎地只你二人,那昨夜琼林宴上陛下钦点补录的探花郎呢?”
其中身姿清瘦的青年拱手答道:“回大人,棠大人托我向您告假,今日引见六部初授官学怕是来不了了。”
即便在今年春闱一甲中不似状元沈逸出身官宦,簪缨世族,亦不像早于三年前便名满京城的棠辞仕途初期跌宕起伏,令人心惊。担着这文选清吏司开设科负责官员引见验看差事的连旷达还是一瞬内记起了他的名字,陆禾。
“这是为何?”连旷达大为不解,一旁的沈逸也朝陆禾投去同样疑惑的目光。
陆禾轻笑道:“昨夜散宴后,我与棠大人在午门作别。临行时听闻他让仆从熄灭了灯火,摸黑归去。恰逢春初,城内监工掏挖沟渠,许是跌进坑里了罢。”
连旷达闻言哭笑不得,整张脸扭曲在了一块儿,手背一拍感慨道:“后主玉楼春有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他这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陆禾摇摇头,道:“非也,连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连旷达来了点兴致,背起手来看向眼前这个面容稍有些白净的年轻人,道,“愿闻其详。”
沈逸早就从连旷达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他对这个棠辞,怕是比对自己这个状元郎还要来得兴致勃勃几分。不免心有不快,每每骄傲自满的气焰才燃上几分却想起昨夜宴上逢迎陛下以霜露为题对诗输给棠辞一事,此时此刻只得忍下不耐,同听了起来。
“棠大人有感晚宴上搁置于桌案的珍馐菜肴,或炙烤或蒸煮,食材稀贵,但逢烹制糕点时候亦要讲究烤炉火候,不可过旺不能太小,如是一来彻夜赶工忙活,柴薪与灯油俱费。走出午门望见不过戌时三刻,外城万家灯火几近灭绝,遂命仆从吹了烛火。本来借着清亮月色未尝不可安稳返程,哪知行至朱雀街,栽进了个无人看守的泥盆1里。今晨才令仆从匆匆忙忙赶与我说道此事,望连大人允了今日假事。”陆禾不紧不慢地将事情来由道来,他五官本就端正,立在门槛前,外头和煦的春光一照,便在地上晃出了一道同样清逸的斜影。
似是有些意外这个回答,连旷达敛眉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想我当年流落街头捉襟见肘,逢人以油饼、包子、馒头或是一碗素面交易书画,无不心怀感激,面食碎屑落在地上都舍不得废弃。如今衣食暖饱,安眠锦榻更该静下心来为百姓社稷着想。居安思危,难为他小小年纪还能悟到这层,他今日不来我改日再抽空教他不迟。顺天府里吃着皇粮的差役倒是该好好管管了!”
陆禾和沈逸俱低头应了声是。
末了,连旷达抖抖宽大的袍袖,撩了衣摆跨了门槛:“走罢,你们先随我来。”
两只一大一小穿着黑色皂靴的脚同时踱上去半分,陆禾住了脚步,引手微笑道:“沈兄请。”
沈逸并不客套,一手撩起衣摆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只是临近环廊绕弯时瞥了院中栽种的杏花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眸子往几步之外的陆禾身上一带,在他瓷玉般光滑无暇的喉间逡巡了片刻。
冀州帝京外城,甜水巷内的一处狭小宅院。
仆从渔僮2抹了把汗推进门来,走到圆桌前拎起茶壶仰头直灌,因他喝得急,茶水四溢,浸了满脸满身。
半卧在床榻上握着书卷品读的棠辞见状,摇头叹道:“不雅不雅,大不雅。”
渔僮并不搭理,浇灭了十分的渴意后,掀开空空如也的壶盖晃晃,只得暂时压制住剩下的三四分饥渴。一屁股坐到木凳上装模作样地反讥:“是了,小的大不雅。也不晓得昨夜是哪个摔进了大泥坑里,挣得自己和破庙里无人供奉的泥陶菩萨似的,还累得我脏了新裁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