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元宵佳节,尽管孝庙弘治皇帝仙去尚不满一年,但本着当初遗诏留下的恤民之意,朱厚照早早下旨元宵灯会照旧从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 百姓是欢喜于这一年一度的热闹,而作为朝中的权贵大佬,在意的却是这难得的十日假期。
谨身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素来以提携后进而著称,再加上文名卓著,旗下茶陵派人才济济,在朝中声望自是一时无二,丝毫不逊于身为首辅的刘健。每到他休沐之日,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就立时变得无比热闹,来来往往的年轻官员和士子几乎能把门槛踏破。
李东阳主持过数次乡试,弘治年间又主持过两届会试,门生故旧如今多数都能独当一面,开诗会的小花园中便只听你方吟罢我登场,哪怕寒风呼啸,却挡不住众人的热情,一个个人卯足了劲头,就想在师相面前搏个头彩。李东阳安坐主位一一评判,等到最后定下结果,众人看着那个不出意料的名字,便有人半真半假地抱怨了起来。
“又是李空同,老师这诗会十次之中必然有九次都是他夺魁,实在是偏心!”
听到有人抱怨,李梦阳却一脸的满不在乎,站起身笑吟吟地四面团团一揖,这才自信满满地说道:“侥幸侥幸,能再得头名,都是老师慧眼如炬!”
饶是李东阳素来稳重,也忍不住被李梦阳这明着捧他,暗着自我标榜的做派给逗得一乐,当即笑道:“他们是没有你的急才怪才,别人作一首诗的功夫你至少能三四首。只要能有一首合了我的眼缘,拔得头筹自然比别人容易!”
“老师说得没错,当然还得加一条,还能有谁比我这个学生更明白老师的喜好?”李梦阳大喇喇地傲然答了一句,见旁人尽皆嘿然。李东阳也是哑然失笑,他便认认真真拱了拱手说,“今年六月初九。乃是老师的六十大寿,学生就算苦心孤诣,那真正佳作也要放到那一日来呈上。否则要是一下子江郎才尽。日后可不是苦也?”
听李梦阳竟然说什么江郎才尽,李东阳刚入口的那一口茶顿时全都喷了出来,其他人也一时起哄,有的道你李空同江郎才尽乃是我等幸事,有的道到时候憋足了劲也要写一首佳词以求超越,更有的则是三三两两窃窃si语。然而,谁都知道李梦阳不但是李东阳的门生,而且又是其乡试的座师。李东阳好友杨一清举荐的人才,情分非比寻常。这会儿戏谑打趣之外,倒是没人敢表lu出什么嫉妒心思来。
等到一场诗会顺顺当当结束。送走了所有客人,李府的下人们少不得忙忙碌碌打扫收拾。而李东阳这才来到了书房。这间平常并不接待外客的屋子里,此时此刻却正有一个人坐着闲适自如地看书,仿佛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外人。相比满头黑发中夹杂着少许银丝的李东阳,那人显然苍老许多,一多半头发已经霜白一片,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沉。
“那些年轻人实在是闹腾得比预料长了些,孟阳你又说等诗会完了再让我来说话,让你久等了。”
“桃李满天下原本就是最招人羡慕的事,倘若也能有人这么来折腾一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焦芳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和李东阳见过礼,等到分宾主坐下之后,他才弹了弹袍角道,“再说,有进上的六安茶,有时鲜的果子,有厨房特意送来的点心,再加上西涯你新著的诗集,这时间好打发得很,何必扫了你那些学生的兴。万一让人知道你撂下他们是来见我,李梦阳那个炮仗只怕第一个就会炸起来!”
“哪里就至于如此……”
李东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焦芳说的是大实话。同是天顺八年的进士,他和焦芳年纪相差十几岁,他一帆风顺,焦芳却几经bo折方才最终升任刑部正堂。即便朝中至今仍有人说焦芳不学无术,他却知道只不过是焦芳从来瞧不上那些华美空洞的东西,为人务实世故,对同僚下属多有刻薄,自然就不招人喜欢。
就是他,之前不过和焦芳保持着寻常同年之间的往来,对人敬而远之,也就是在去岁今年变故连连之际,方才因为焦芳大出意料勾连刘瑾之举而有所动心。
两边都是极其精明的人,那些旁人常用的寒暄试探自然就没有用武之地。叹了一句之后,李东阳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孟阳特意挑了元宵节这一天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才刚从刘瑾的si宅出来就径直上来你这儿来,你说是为了什么事?”焦芳看着李东阳,目光炯炯地说,“沈家人找去兴安伯府认亲的事,想来你应该知道了。那一出金陵梦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儿盛赞徐勋有情有义,可要我看来,不过是因为当年徐勋扳倒赵钦,多亏了他那未婚妻用si财让苦主动心,继而围堵应天府,然后又在文德桥上纵身一跳,他要是敢始乱终弃,那女子十有**把一切闹开来,他有所忌惮罢了。”
见焦芳说得不屑一顾,李东阳想起之后再问妻子朱夫人曾经在灵济宫中头一次见到沈悦时的情景,那沈氏冒姓方氏对李夫人讲述金陵旧事时的不lu痕迹,他自是在肚子里叹了一口气。这夫妻两个都工于心计确实不假,但以徐勋如今的地位,若真的心狠手辣不想被人揭出旧底子来,杀人灭口另挑有权有势的岳家为援大可做得。从这一点来说,那少年郎就是有千万分不是,有情有义这四个字却做不得假。
“木已成舟,如今这个还有什么好说的?”
见李东阳不以为然,焦芳原本突然前倾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可知道,徐勋决定过了正月立时成婚?据说。是沈氏家中祖母病重,若有不成这婚事至少得拖一年,所以沈家父子才会火速赶到京城来。按照素来的规矩,沈家是金陵人氏,这沈氏出嫁怎么也得先回南京。然后再迎娶到京城来,眼下他们却已经在京城办下了宅子,打算紧赶着下定。”
李东阳听着听着。不禁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是……揪着这一点,让他们按照规矩来,让沈氏回南京备嫁?”
“那是太后赐婚。这么来回拖着。太后也不乐意,我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焦芳冷笑一声,这才大有深意地说道:“由得他们去成婚,然后再让人揪出沈氏祖母病重的事,让徐勋不得不送了妻子回家省亲……当然光是这一件还不够把他赶出京城,据我所知,徐良的元配,也就是徐勋的母亲坟茔还葬在金陵。如今父子俱封伯爵,声势一时无二,岂有丢下元配丢下亡母不管的道理?于情于理。他们也该当一起回南京一趟!再然后,找一件什么事拖着徐勋在江南三五个月。这边京城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要知道,刘瑾等阉宦不善于谋划,徐勋小小年纪却是他们的智囊!”
这真是……一招一招尽皆冠冕堂皇的连环计!
李东阳反反复复地沉吟,终究觉得焦芳这设想找不出丝毫的破绽,一时不禁赞叹地点了点头:“孟阳这个主意却是将死了他的所有退路,让他不得不照你这设计去演……若是刘瑾知道,只怕也会后悔不该把这事告诉了你。”
“刘瑾不过是凭借巧舌如簧讨了皇上喜欢,连内书堂都没进过,他算什么角sè?”焦芳鄙夷地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想当初王振虽则是从小shi奉英庙,可终究还曾经当过内书堂的教习,又是读书人出身,哪里像如今皇上身边的这一批?这些人里头,除却高凤本就是内书堂出身的司礼监太监,其他都是粗鄙不文,但使给他们留下空子,不愁他们不得意忘形!只要他们犯了事,到时候众怒之下,要处置他们还不容易?”
元宵佳节,有人在屋子里谈些煞风景的yin谋诡计,也有人正全副身心地预备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赏灯了。比起肃穆氛围更重的正旦,元宵节可以说是举国同欢的节日。从永乐年间开始,从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衙门封印,官员放假,百姓也多半彻夜欢乐,一整条灯市胡同白天为市,夜晚放灯,一年到头晚上都要出来的五城兵马司这几天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百姓热闹一回。
正月里的天黑得早,才刚过酉时不多久,天sè就昏暗了下来。等到了戌时,白日里百商云集的灯市胡同已经完全不见了各式摊贩,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张灯结彩的灯楼,以及无数拿着各式扎好的灯来货卖的人。
这些灯楼都是权贵人家斥巨资用来争奇斗艳的,若在以往,在勋贵当中顶多只能算得上是二三流的兴安伯府并不会出太大的风头,但这一晚,那一座高达三层的彩灯却是辉耀夺目,四周也不知道挤满了多少围观百姓。
不止是那一盏盏的灯,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些灵动得仿佛完全是活的烟火,随着几个汉子的卖力表演,这些比坊间寻常吞火吐火要精彩几倍的烟火引来了围观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这还不算一簇簇飞上夜空的各式烟火。
而在那拥挤人流之外的一辆马车旁边,徐勋一手揽着沈悦,突然笑道:“怎样,可喜欢?有没有几分火树银花的光彩?”
尽管沈家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每逢元宵节也会张灯结彩,可主要是h在自家后院,哪里会如此大手笔。此时此刻,尽管沈悦对于徐勋带她出来观灯大为喜悦,可仍是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太奢侈了……会不会有人参你一个招摇?”
“参我招摇?”徐勋眉头一挑,仿佛不怎么在意,直到腰上被人不轻不重捏了一记,他才侧头笑道,“我就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不招摇了?虱子多了不怕痒,更何况,我这钱来得干干净净,不吃空饷不贪军需,我花自己的钱也有人闹腾。那就让他们蹦跶去。”
隔着两人几步的沈恪见这一对未婚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块说话,一时又是愕然又是紧张,眼睛不时四下里扫动,生怕有人认出了他们,惹出了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然而。这元宵之夜各家女眷也有出来观灯的,民间fu人姑娘更多,徐勋和沈悦俱是寻常打扮。马车上也没有挂什么记认,在眼下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并不算太显眼。即便如此,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上前煞风景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今天是元宵正灯。这京城出来观灯的人太多了,是不是早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