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出门,并不独带黛玉,而且和人应酬时,常带林睿认识一干同僚。
他早扬州站稳了脚跟,瞅着他还能继续连任,旁人谁也不愿得罪了他,何况他还有上达天听之权,知道他是给儿子铺路,哪敢怠慢。
林睿年将十岁,过了年,虚岁便是十一岁,看他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穿着藕荷纱衫,配着羊脂玉佩,举止之间颇有乃父之风,再考校学问时,谈吐间锦绣华章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没有半分俗气,那些人难免称赞不已,私底下都打探他定亲了不曾,不过林如海却说等林睿十五岁后方提此事,众人算了算,只得暂且作罢。
黛玉年幼娇憨,每每林如海带林睿出门,她必然不依,定要相随,不答应她,便扯着林睿袍子不松手。林如海疼她,若是极亲密同僚友人相会,便带她同去。不想,旁人也常带儿女,黛玉去头一天便掐哭了巡抚家三岁小儿子,只因她说巡抚家光着身子只穿肚兜小儿子胳膊像翡翠盘里嫩藕,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扬州一带都知道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心中极疼,此时贾敏忽又有孕,自是喜事一桩,前来巴结人数不胜数,经过霍灿、白牡丹等事,各处都不敢再送女子给林如海了,反而都过来奉承贾敏,因此都不追究黛玉淘气。
那巡抚姓连,原是扬州人氏,却驻扎于苏州,品级虽高于林如海甚多,却不及林如海宣康帝跟前体面,还要借助林如海姑苏人脉,自然就不意这些了。
这回连巡抚过来忙完公务,意欲接了留扬州妻儿去姑苏,大家方请他一回,不料三岁之子竟被黛玉掐了掐小胳膊,儿子先前哭了,没过一顿饭工夫,竟围着黛玉团团转,把好吃好喝好顽东西塞给黛玉,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让黛玉去他家顽。连巡抚见黛玉小小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灵气逼人,别瞧着比自己幺儿年纪小,性子却伶俐了十倍,心中爱得什么似,也笑跟林如海道:“等去了姑苏,千万带着令千金,咱们再聚一回。”
林如海登时如临大敌,自己女儿自己知道,连巡抚小儿子才三岁,别是和贾母一样,想结亲罢,那可不成,因此嘴里答应,心里却道:“绝不带玉儿过去。”
回来,林如海叮嘱黛玉道:“千万离那些小子们远些。”
林睿一旁点头,道:“正是,正是,妹妹听话。”他船上狠狠地瞪了连家小公子好几回,偏生林如海同僚友人们考校他文章,他不曾站黛玉身边,连家小公子懵懂无知,认为林睿示意自己好好对待黛玉,故待黛玉态度殷勤了。
黛玉手里拿着林如海一支用手帕包着荷花,白瓣如玉,娇妍欲语,听了林如海话,歪头瞅了瞅父兄,心中大惑不解,想不通,她便不想了,迈着腿儿往屋里走,娇娇嫩嫩地唤了贾敏一声,等贾敏从里间出来,她把手里荷花送到贾敏跟前,指了指贾敏日渐隆起肚腹,想了想,道:“给弟弟顽。”
贾敏忙接了荷花,命丫头取花瓶来,灌了水,将花插其中,摆窗下案上。
黛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扑向林如海,等林如海抱稳了,她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头一歪,伏林如海肩上睡了。
贾敏见状,不禁笑了,问道:“今儿忙了什么?这样困?”
林睿抢先道:“妹妹掐哭了连巡抚家小公子,偏生那小公子倒精神,缠着妹妹船上跑来跑去,小小年纪,还要下水采花儿给妹妹,倒吓了大家一跳。”
贾敏道:“连家小公子?怎么遇上了?玉儿又因何掐了人家?这小丫头从小就淘气。”
林睿理直气壮地道:“乃是连家小公子不好,和妹妹有什么相干?妹妹小小年纪还穿戴整齐呢,偏他就只穿个肚兜儿,还满口嚷热,活该挨妹妹一下子。”说话间,林睿皱了皱眉头,连家太不讲究了,哪能衣衫不整地出门呢?妹妹又是个女孩儿。
贾敏摇头一笑,道:“玉儿掐了人家一回,好歹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问问,这才是礼数。”
林如海这方开口,道:“连家后日启程去姑苏,若是打发人送东西,明儿便送去罢,迟了就送不到他们手里了。”
贾敏点头答应不提,次日果然打发人过去,倒让连家笑了一回,再三说幼子无事,反令人捎回许多小公子送给黛玉顽器。
展眼进了六月,这日是六月二十四日,菡萏盛开,荷叶田田,开得比五月好,这日因是荷花生日,林如海便带着一双儿女去瘦西湖荡舟采莲,晚间方兴而归,却见贾敏正收拾外面送东西,一样一样地清点,见他们回来,对林如海道:“俞家老太太行程倒迅速,想是早就回到了京城,竟打发人送了许多礼物来给睿儿和玉儿。”
林如海一愣,并不如何意。
贾敏又道:“俞老太太年下要带着恒哥儿回乡,想托老爷送恒儿去咱们家书院上学。”
林如海道:“答应便是,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们京城里好好儿,怎么想起来回乡了?扬州虽然繁华,到底不如京城,京城,谁敢欺负了他们祖孙?”
贾敏听了,叹道:“虽有灵台师父批语,到底恒哥儿天煞孤星名儿已传了好些年,各人心中根深蒂固,竟有些不信灵台师父话。恒哥儿先前先生辞馆回乡守孝了,俞老太太想给恒哥儿再请个先生,奈何竟无人愿意,想起咱们家姑苏书院,乃是当代大儒,又知咱们意欲送睿儿去姑苏上学,便收拾东西回乡,想让恒哥儿和睿儿一同作伴上学。”
听到这里,林睿喜道:“恒儿要来扬州?那可好,我们一同去姑苏上学,来回都能作伴,平素起居坐卧一处,又能相互照应,岂不甚好?”
贾敏笑道:“你们不过才见一面,倒像是交情深厚似。”
林睿却肃然道:“虽说只见了一回,可心里总觉得十分亲切,大概学业上想法总有不谋而合之处,因而如此。”
贾敏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喜欢。俞老太太因拟定九月出京,如今还未进七月,回礼和书信倒能送到,贾敏便回礼时回了俞老太太信。
与此同时,贾敏回礼和回信尚未送出,先前寄出去书信和礼物却已送到了荣国府。
却说王夫人自从知道了贾母打算后,心中恼恨,她除了每日依旧往贾母房里请安外,便想着和自己亲近内侄女和外甥女,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和宝玉年纪相仿,只有嫁到薛家三妹有一个女儿比宝玉大了两岁,名唤宝钗,倒和宝玉十分相配。
王夫人常跟妹妹通信,自然知道宝钗极得妹婿疼爱,可惜年纪太小,瞧不出什么来,不过黛玉也是一样,老太太未免想得忒早了些,谁知道日后长成什么样性子?品貌性情如何?王夫人咬了咬牙,暗暗下定决心,倘若贾母一意孤行,非要把黛玉给宝玉定下来,她便只好和妹妹商议一番了,相信妹妹一定愿意把女儿嫁到荣国府这样公侯门第。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王夫人不想宝玉媳妇压得宝玉抬不起头来。
林如海官居要职,黛玉又得了圣人赏赐,王夫人知道不能得罪他们,也知道和他们家结亲好处,但是她府中对贾母做小伏低多年,不肯贾母娶进一个和自己不和媳妇。
王夫人羡慕贾敏待字闺中时排场气派,同样也羡慕如今备受父母娇宠黛玉。
幸而宝玉到底年纪小,虽爱和姊妹们亲近,但并不懂事,懵懵懂懂,即使贾母他跟前说黛玉如何伶俐,如何聪明,宝玉都不意。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日日留心贾母房里动静,贾母却不知自己已经知道了她打算,不曾想,这时候赵姨娘却生下一个哥儿来,只比生暮春惜春小两三个月,偏生贾敬夫人生下惜春不久后便死了,惜春抱贾母跟前养活,而赵姨娘却是活蹦乱跳,母子平安。
得知消息后,王夫人心中沉了沉,面上却没有一丝不悦,只令人各处报喜。
因元春、探春都养贾母跟前,前时窦夫人以迎春年幼为由带回了东院,后来贾母只顾着宝玉,不意迎春,依旧还是东院住,如今抱养了惜春,贾母忽然心血来潮,命窦夫人送迎春过来和姐妹们作伴,故而,元、迎、探、惜姊妹四个都住贾母院中了。
按规矩,赵姨娘所生之子理应送到王夫人跟前,然而赵姨娘自恃深得贾政宠爱,又哭又闹地说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好歹留下儿子与她云云。谁都知道贾政极尊重王夫人,又有王子腾权势,当即呵斥了赵姨娘一番,只说不合规矩。不想王夫人却顺水推舟,说自己身上不大好,也没精神,暂且由赵姨娘自己照料儿子,另外又拨了一个奶娘几个丫鬟过去。
赵姨娘见识浅薄,生性粗鄙,只想着自己有了儿子,荣国府站稳了脚跟,将来又有了依靠,哪里明白庶子养嫡母跟前好处,何况她满心不愿意王夫人抱走女儿后再抱走儿子,当即喜不自胜地炕上对着正房磕头。
王夫人冷笑一声,丝毫不把赵姨娘母子三个放心上,倘若自己愿意,便是发卖了赵姨娘也使得,倒不如留着,省得去了赵姨娘,来一个聪明女子,反搅和得家宅不宁。
想通此节后,王夫人愈加不意赵姨娘母子,听说林家送东西来,忙命人请。
王夫人知道贾母给贾敏去了书信,如今东西送来,其中必然有贾敏给贾母回信,她虽不能拆开,却能借着贾母房中,从贾母脸色上猜测到信中所言,因此,她收了林家送来东西,拿着清单和书信径自去了贾母房中。
王夫人进来时,贾母正午睡,她便顺脚去了宝玉居住碧纱橱里。
茜纱窗下,紫檀案边,宝玉正腻元春怀里,搂着元春脖颈,悄悄地闻脂粉气,他原想尝尝元春嘴上胭脂,只是元春性情颇似王夫人,端庄娴雅,知宝玉此举不好,十分约束他,几次疾言厉色地训斥后,宝玉便不敢如此行事了。
彼时艳阳高照,虽有冰盆亦难解暑热,宝玉只穿着一件大红缎面水红绸里绣鸳鸯卧莲肚兜儿,颈中戴着赤金项圈并五彩丝绦系着通灵宝玉,另外还有长命锁、寄名符等物,别无他物,显得面白如玉,元春怀里舒展着藕节般胳膊腿脚,粉妆玉琢,十分讨喜。
一见到王夫人,贾宝玉便咧嘴一笑,挣扎着要下来。
元春忙命小丫头拿自己才给宝玉做一双鞋子来给宝玉穿上,方放他下来,那双鞋子上扎着活灵活现五色鸳鸯,和肚兜上鸳鸯相映成辉,着实精致得了不得。
因见小丫头不过五六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王夫人略觉眼生,便问叫何名。
小丫头瞧着却是极机灵,听王夫人问话,给宝玉穿上鞋后,忙站起来,恭敬地道:“我叫鸳鸯,今年六岁了,现今老太太房里做些来往传话活计。”
王夫人不禁笑道:“才去了一个鸳鸯,怎么又有一个鸳鸯。”
元春放下宝玉,过来给母亲请安,笑道:“就是鸳鸯翡翠珍珠玛瑙琥珀这些一等大丫头们都去了,原先二等鹦鹉喜鹊提拔上来做了一等丫头,来小丫头子们老太太才又起了这些名字,倒好记。这回只进了两个小丫头,一个是鸳鸯,一个叫琥珀,都是六岁,老太太说了,等过两年再选小丫头,就把珍珠玛瑙这些名字用上。”
王夫人点头不语,贾母上了年纪,不耐烦起些拗口名字,便依旧用先前名字,待如今大丫头鹦鹉喜鹊等人去了,再选小丫头,只怕便仍旧和眼前鸳鸯一样,重起那些鸟雀名字,免得老太太记性不好,叫不上名字。
王夫人摆摆手,命鸳鸯下去了,自己却坐元春原先坐椅子上,和颜悦色地问女儿道:“天热,做什么?二丫头可曾来打搅你?”
一时丫鬟送上茶来,元春亲自送到王夫人跟前,方答道:“没有做什么活计,只教宝玉认几个字罢了。真真宝玉伶俐得很,我才教他几遍,他就记住了,再过一二年,还怕不认得几千个字腹内?二妹妹不曾来,三妹妹倒是来了几次。”
贾母素疼元春宝玉,宝玉住碧纱橱内,元春则住暖阁里,离贾母极近,至于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则是住三间西厢房里,自有奶娘丫头照料着。
王夫人喝了一口茶,伸手将宝玉抱怀里,闻得元春之语,皱了皱眉,道:“三丫头不过一岁多年纪,才会走路,怎么就来打搅你了?别是耽误了你功课罢。”
元春听出了王夫人语气中不悦,不由得抿嘴一笑,不以为然地道:“也没如何打搅我们,只是随着奶娘过来问好,我给宝玉一些顽器,三妹妹羡慕得很,却没开口要,乖巧非常,我见了,倒觉怜悯,将宝玉不用顽器拿了两件给她,她高兴得什么似。”
王夫人听了,又想起探春并不亲近赵姨娘,甚至因住贾母这里并不知赵姨娘其人,贾母素来不大喜小老婆,不肯让她们出现跟前,故而探春难见赵姨娘,心中方抑郁稍解,淡淡地道:“罢了,到底是你妹妹,又都住老太太这里,总不能疏远了她。倒是二丫头,不老太太跟前这几年,竟被大太太教养得极好。”
提起迎春,元春顿时沉默下来。她自恃是荣国府嫡长女,自小由贾母和王夫人十分教导,虽不如贾敏未出阁前排场,到底气派非常,远胜迎探等人,出来进去,谁不称赞她有大家风范,偏生相较于探春,迎春和她并不如何亲近。
元春极佩服窦夫人心胸,迎春不过是个庶出丫头,竟放跟前养活了这么些年,又能令贾琏疼这个妹妹,比贾母待迎春还精心。迎春吃穿用度虽不如自己,却胜过探春极多,如今小小年纪,一举一动已经颇有风范了。只是到底年纪小,性子又温柔,不大与人争长短,贾母跟前,还不如才一岁半探春来得引人注目。
因此,相较于迎春,元春喜欢探春,不说是个美人胎子,便是性情也刚强伶俐。
王夫人对迎春情况知之甚详,见女儿如此,便不再多问,道:“二丫头如何比得上你呢,你好生跟嬷嬷学规矩,你前程大着呢。”
听母亲说起进宫一事,元春心中一酸,纵然满心不愿,也只得点头。
王夫人见状,暗暗叹息,她又如何舍得女儿进宫?只是当家作主是贾政,她如何反对?他们这一房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心里明白得很,当家作主理应是贾赦一房,袭爵也是贾琏,和贾珠宝玉不相干,若不进宫去博这场富贵,说不得将来就得搬出荣禧堂了。
正要张口安慰,忽见鸳鸯进来,恭敬地道:“太太,老太太醒了。”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去服侍贾母起床。待贾母洗漱好了,换了一件半不旧家常衣裳,坐罗汉榻上,旁边丫头们打着芭蕉扇,王夫人方送上贾敏书信。
贾母放下扇子,接了书信,不悦地道:“怎么这会子才拿出来?不知道我等得急?”
王夫人忙陪笑道:“老太太息怒,原是我记性不好,本特特送来给老太太,谁承想碧纱橱内同宝玉说了几句话,竟险些忘记了。”
贾母不再言语,拆开了书信。
信中没有别话儿,满纸都是贾敏干脆利落地拒绝,贾母看到贾敏信中所说林如海择婿条件后,除了头一条,余者宝玉竟都不符合,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忙手握成拳捶了捶心口,鸳鸯眼疾手,赶紧跑过去往贾母背后拍了拍,贾母方把一口闷气咽下去。
王夫人见贾母气得脸上变色,竟没有接到贾敏回信喜悦,连忙上前服侍。
经过鸳鸯拍打,贾母好容易缓过气来,挥开王夫人手,捶了捶罗汉榻,向刚刚小丫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倒伶俐。”
鸳鸯恭恭敬敬地应答,干脆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