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季恒是这天晚上去往波士顿的。萋萋没有去机场送行,只陪他走到了酒店门口,看着他坐进车子,然后看着车子一点一点走远,渐渐消失在夜晚的车流里。她在酒店门口站了很久,才收回视线,慢慢转身。
第二天上午,萋萋在医院等待父亲的会诊结果时,得到母亲清醒的消息。她的脑子似乎变得迟钝木讷,停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这两天积压的所有情绪突然再次倾泻而出,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转身便朝监护室跑去。
夏美茹昏迷了一天一夜终于醒过来,看见萋萋,第一句话却是问:“他醒了没有?” 在生死关头上走了一遭,她清醒后的意识仍然绕着那个男人转。
萋萋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回答:“会诊结果等会儿会出来。”
夏美茹不再做声。
夏美茹甫醒来,经过检查,身体已无大碍。医生认为她此前的昏迷有一半是因为大量安眠药的效力,另一半或许也是因为她不想醒来。她很快被转入了普通病房。而温以泽的会诊结果也出来了——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夏美茹从萋萋口中听到第二次手术的安排后,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仍然问:“他是不是不会醒来?”
萋萋也不知道,她们都希望他会醒过来,可是谁也不能欺骗和安慰谁一定会。面对最真实的人生和命运,一时只有沉默。
夏美茹仿佛自言自语,又继续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早就知道,他当初和我结婚也是为了钱,他喜欢钱,我早就该给他,如果他醒不过来,我活着干什么?”
她自小被父母捧在手掌心里娇宠长大,这一生最大的坎坷与劫难都是这个男人给她的。他活得好好的时候,她和他一次又一次争吵,也一次又一次分离。可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他或许真的会先离开她。
萋萋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父母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中,她曾经也疑惑过,他们这么互相厌烦,在一起就是不停地吵架,那么为什么又会在一起,还会生下她?那时尚且年少的她没有答案。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明白,爱情的面目或许有千百样,可是爱的本来面目从来只有一样,爱就是爱。
萋萋不知道钱是否能留住一个男人。这一刻听着母亲的絮絮低语,她也宁可如此,惟愿钱有这么大的魔力,只要能够留住他,就算是因为钱,那也无关紧要。
萋萋走出病房时,已经是晚上,走廊很静,只听得见她自己的脚步声。到了电梯口处,有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男孩在等着她。
萋萋停下脚步。
女人对男孩说:“叫姐姐。”
男孩目不转睛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却不说话。
萋萋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她为什么带着孩子等在这里。事实上,温以泽的秘书直到今天早上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需要通知滕女士。直到那时她才记起来那个女人从父亲入院后就没有出现。在秘书进一步的简要陈述下,她才知道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在半年前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多年来,她把自己隔离在那个男人的世界之外,关于他的所有都不想知道,所以到头来,他离婚,她也需要秘书转告。
萋萋从这个男孩的眼睛里看见了熟悉的影子。他也许不记得她,毕竟这数年来,他们只在温以泽的刻意安排下寥寥见过几次面。而离她上一次看见这个小男孩,已经三年多了。如今他应该有八岁半了。很早之前,她就知道他长得像温以泽,长大后,却越来越像了。她仍然很快地转开视线,看着某一个虚空处,淡淡说:“明天上午第二次手术,结果要等手术后再看。”
女人不说话。萋萋转身按电梯,身后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他会醒吗?”
萋萋回头,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仰头看着她。她静默了半晌,终于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我们仍然有一半的希望。”
第二次手术后,温以泽也没有立即醒来。何时醒来,仍然不可预知。萋萋也并不觉得失望。还有等待和希望,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而夏美茹在手术室门口见到另一个女人,反倒忽然冷静了下来。或许有时候,女人的士气总要在面对另一个女人时,才会被激发出来。
萋萋终于放下心来,在手术结束不久,直接去了机场,然后踏上了前往波士顿的飞机。她不知道季妍的葬礼是哪一天,姚季恒在到达波士顿时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自那之后,她就没有他的消息。她仍然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唯一知道的是,她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也陪在他身边。
再次来到波士顿,她走下飞机时,当地时间是破晓时分。站在舷梯之上,极目而望,熹微晨光之下,天地笼罩在一层皎洁的白光中,一切都宛如新生。
她没有打姚季恒的电话,打车到达查理斯河畔北岸的那栋别墅时,天已大亮。大门虚掩,她推门而入。屋内静谧无声,陈设也和她上一回在这里时一样,似乎什么也没有变。楼下没有人,她上楼直奔姚季恒的卧室,推开房门一看,里头也没有人。她转而去了自己上回住过的那间卧室,里头也没有人。她一时不确定他现在是否在这栋房子里。在卧室中央站了一会儿,她留意到床铺并不整洁,被子摊开,床单有褶皱,像是晚上睡过觉,早晨起来还没有收拾。她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探手抚摸是否还有残余的温热,不经意抬眼,视线对上了枕头上的一条橘色方巾,似曾相识。
萋萋触摸到丝巾的一瞬间,记忆的画面纷至杳来。她想起那天中午,也是在这间卧室,他把这条丝巾搭在她颈上,遮掩她锁骨窝里他遗留的印记。后来,她以为这条丝巾在那天晚上遗落在餐厅,再也找不回来,却是被他收起来了。
丝巾的下面有一撂手写的信纸,她把丝巾搭在颈上,学他一样,松松地在颈侧打了一个结,然后拿起信纸。
信是季妍留下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萋萋一页一页读完,仔细抹平信纸,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下。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岳莺站在卧室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萋萋并不诧异岳莺此时出现在这里,她能来,岳莺自然也能来,或许还比她早到。她收回视线,确认信纸放好后,站直身体,径自朝门口走去。
岳莺也沉默,视而不见谁也会,她们纵使不是敌人,也不会是朋友,面对面也没什么话可说,最好相见陌路。
于是,萋萋就这样从岳莺身边走过。一直到她走到楼梯口时,岳莺的声音才响起:“三年还没有到,你是想完成他继父的遗愿,让他顺利得到遗产?”
岳莺以为自己也能够无动于衷,可是终究不甘心——为什么偏偏是她?
萋萋顿了顿,回头看着她说:“我相信他。”
萋萋不再等下去,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拿出手机。只要一个电话,她就会知道他在哪儿。手机却显示有一条几分钟之前的新信息,就是她专注读那封信时。她打开,是一张图片。碧海蓝天,一轮火红的朝阳在海平面上灿然升起,映得碧蓝的海水泛着金色的光芒。
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在哪儿。
一路上仍旧天空碧蓝,海水旖旎,风景阑珊。那片种植园还在,一片郁郁葱葱,枝头仍旧果实累累。还没到达Newport市区,浓郁的欧洲风情已扑面而来。
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回的记忆也随着熟悉的景物鲜活起来
萋萋在姚季恒上一回带她来时停车的地方叫司机停车。虽然那一天她只是一路跟着他,并没有刻意留意他停车的准确地点,可是却清晰地记得那幅画面。车子驶进时,不知何时深埋脑海的记忆浮现,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地方。
于是她下车,跟寻记忆的脚步,旧地重游,重又走一遍他带她走过的路。
眼前风景依稀如旧,一栋一栋古朴而精致的花园别墅掩映在郁郁葱葱的花木之间,里头碧草茵茵,古木参天。时隔九个月,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城还是和记忆里一样,不论世事沧桑,静谧如故,悠闲地度过古来世间岁月。到了The breakers门口,她站着观望了一会儿,然后绕过围墙,再次踏上了那条环岛小路。
岸边草木丰美,海风吹拂,海浪拍打岸边礁石,浪声阵阵。可是这一切熟悉的景物和声音都成了亘古不变的背景,她只是一步一步地朝着一眼望见的那个凭栏而立的身影走去。
六月的阳光照在海平面之上,海面漾着金色的涟漪,他的整个身体也仿若沐浴在淡金色的光芒之下,恒久而深远。蓝天白云之下,他临海而立,翩然风华。
这时,那个身影动了动,忽然回头看过来。
姚季恒就这样看见了走过来的她,即使在之前收到过她回复的信息,知道她会来,他也在等着她的到来,这一刻真正看着在明媚朝阳下越来越近的她,仍旧深深震动。
萋萋在他身边停下脚步,和他一样凭栏而立,看着眼前的碧蓝海水。
姚季恒也面朝大海,说:“我把她的骨灰撒在了这里。”
萋萋读过那封信,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他为什么一大早来到这里。听到他的话,只是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姚季恒反握住她的手。
他们相携而立,看着面前的大海。
此时此刻,记忆穿过同一条时光隧道,回到了他们上一回一起站在这里看海的时候。他抚摸她的左手无名指,那里早已空荡荡。他的手指在她指头上停留了一会儿,轻轻地松开她的手。萋萋刹那想起那场没有完成的仪式,扭头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