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资皱眉道:“已经等了这么些天,也不急在一时半会,还是走陆路的好!”
林楠知他是担心自己晕船,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殿下放心,从码头出发到沉船的地方,恰是顺风顺水,半个多时辰便到,多了我不敢说,半个多时辰还是撑得住的。”
而后又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自打被父亲骗着在那号舍里呆了几日,我便深觉晕船之苦不足为苦也,说不定有了这般领悟,我或者突然就不晕了?”
李资摇头失笑,沉吟片刻后又道:“可曾通知二哥?”
顿了顿解释道:“有二哥在,行事更加便宜。”
沉船所在之处,定然有人看守,虽有林楠和李资在,不管看守之人是扬州本地官府派遣的,还是随李旭等人从京城下来的,都不敢不给他们行这个方便。但是李旭到底是刑部派来的办案之人,既就在扬州,便不该背着他行事,一则有李旭在,更加名正言顺,二则林楠既是为了洗脱林家的嫌疑而来,沉船又是重要物证,有李旭在,也能免了某些不必要的猜疑。
林楠嗯了一声,点头道:“我之前便吩咐了衙役去知会贺大人,让他们甩脱了你们那个便宜舅舅,到码头会和。”林楠实在不愿在干正事的时候,还要应付那根搅屎棍。
李资被“便宜舅舅”几个字囧了一下,摇头失笑。
码头上,早有林家的人备好了船只。
李资看着停靠在码头等候的并不太起眼的大船,微微有些意外,他们四人再加上从人,一共也就二十多个,坐这种大船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想起林楠晕船的劲儿,则又释然,越大越沉的船便走的越稳,这样林楠也能好受些。
想来是因为蔡航此次既丢人又吃亏,没心情在李旭与贺明德两个跟前晃悠的缘故,林楠手里捧着的一杯热茶还没换新的,李旭二人的马车就到了,也不多做寒暄,带着从人一齐上了船。
李旭其实并不认为林楠能从那艘沉在水里半月有余的官船看出什么来,但一来是要给林家面子,二来怕林楠真查出什么来,若他不在,就等于将功劳拱手让给李资。
因地方不远,加上天气闷热,林楠又晕船,是以几人索性不进舱,就在甲板上阴凉处坐了,吹着水风,聊天喝茶。
看着林楠同李资李旭两个有说有笑,贺明德终于能松口气了。
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被先后过来的三位爷折腾的够呛。
一个让他全然把不住脉的三皇子李资,一个看似平易近人,实则皇子的谱儿摆的足足的二皇子李旭,外加一个对他横看竖看不顺眼的总督大人蔡航……
三皇子也就罢了,虽不苟言笑,却是务实之人,只要他老实做事,便能让他满意。而这位和气的二殿下,他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应对,生怕在某些不经意的地方开罪了他,给自己找小鞋穿……至于蔡航,反倒不那么在意了,大家立场不同,面儿上过得去也就是了。只是蔡航仗着官高数级,又对他横竖看不顺眼,借着办案为名,将他和他手下的一众幕僚衙役整日呼来喝去,折腾的苦不堪言,话里话外都是他贺明德无能,才导致扬州出了这般逆贼。
就在他快憋出内伤的时候,林家终于肯出手了!
虽林如海没有亲来,但林家大公子却下山了。林楠到扬州府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嚣张不可一世的蔡航就被弄的灰头土脸,准备了多日的东西,被人几句话的就毁的一干二净,就像幼童在沙滩上精心堆积的沙堡,遇上蛮不讲理的大人,随手一脚踹倒后,转身走人。
就连两位皇子也变了个人似得,一个脸色终于有了笑模样,一个将架子放到了最低,公堂上处处维护也就罢了,对这小子会不会因为晕船而耽搁乡试的事,居然比本人还要上心。
林家无庸才啊!
贺明德暗叹一声,同时扼腕:若那小子不姓林姓贺该多好?或者他能有个才貌俱佳的适龄女儿也错啊!
船走的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地方,或许是因为一直吹风,也或许是经过了那些天的晕船,林楠总还是有长进的,到了地方也只是脸色稍稍有些苍白而已。
这里附近并没有码头,大船无处停靠,但是林家的船到的时候,边上已经用木板搭了一个小小台子充做渡口,旁边泊了十多只小船,等大船停稳,就纷纷靠了过来。
因林楠在京城时还算低调,李旭李资本当他“江南第一纨绔”之名太过夸张,如今却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之感。林楠下山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大船小船渡口便一一准备停当,虽都是些不打眼的东西,但身在其中,才知道这种低调的奢华是何等难得。看林楠身边几人习以为常的模样,知道这只是我们这位林家大爷行事的常态罢了。可见“江南第一纨绔”,并非是浪得虚名。
待上了岸,看见孤零零矗立在河岸边,离放置沉船之地不远的凉亭时,他们倒不觉得意外了。
许是因为时间太紧,怕油漆味儿散不去,凉亭是直接用大块的原木搭建的,简单却不粗糙,造型竟还有几分别致,带了些许拙朴之气。
亭子虽只用了原木,但是打磨的却很细致,平整光滑,无半点毛刺,亭子里有桌椅,摆了新鲜的瓜果点心。
林楠领着几人进亭子,招呼几人坐下,从人上前斟茶,李旭皱眉道:“这地方也没甚风景可看,不若直接去看沉船吧!”
点心茶水在船上早就用够了,便是没有,他也没兴趣在这种鬼地方喝茶……那些同沉船一并打捞上来的尸首,可是让他足足三四天都没有食欲。
这鬼地方,早看完早走,就当陪这位林大公子散心了。
林楠摇头道:“先等一会。”
他们很快就知道林楠要等的是什么。
他们来时坐的那艘大船,还在不断的下人,小船拉了一趟又一趟。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坐的船上,居然藏了这么多人,才知道林楠之所以要坐这种用来运货的大船,不是为了摆谱,也不是为了怕晕船,而是因为,只有这么大的船才能装的下这么多的人。
人很快在岸边整合完毕,一起走过来,黑压压的站在亭前,没有一个人说话。
为首的一个脚步轻快的上了亭子,大家这才注意到,来的竟是林全。
林全一个个请了安,才对这里身份最低的——他家大爷林楠道:“大爷,一共六百七十二个,都到齐了,请大爷示下。”
林楠嗯了一声。
林全出了亭子,却不下台阶,而是拍了拍巴掌。
一个壮硕如铁塔般的汉子带着十几个人,抬着几口箱子过来,一声不吭的放在亭前。
箱子一落地便被打开,顿时银灿灿的光芒耀花了人的眼,连守在亭子周围的侍卫都觉得眼睛发直,更别提底下站着的,吞咽口水的声音连绵不绝,有人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几响银子,兴奋之色难掩,也有人开始议论起那几个汉子的身份,整个乱成一团。
林全并不呵斥,而是慢慢的又退了回来,站在林楠身侧:“大爷。”
林楠起身,出了亭子,站在了台阶上,他一语不发,但李资和李旭却发现,亭下的数百人迅速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半点声音,可见林家在江南,是何等的分量。
林楠年纪不大,身量不高,但是这般临风站在亭前,却自有一股夺人的气势,慑人的威严。
数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林楠并不怯场,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遍,也不绕圈子,直接开口,淡淡道:“这些日子扬州发生的事儿,想必你们也知道——朝廷的官船被劫,漕帮中人的尸体在沉船边上捞出来。下来查案的总督大人,认定了是漕帮所为,已经抓了一波在审。但是还有你们不知道的——就在我们上船之前,被抓去的人里,有三个撞死在扬州府衙大堂的柱子上。”
他语气平淡,不带半点煽动性,但是说出的话,却像是投入湖心的一块大石。
随着这句话落地,原本安静的人群中一阵骚动,嗡嗡之声不绝,时常有愤怒的带着脏字儿的骂声从嗡嗡之声中脱颖而出,闯入林楠的耳膜。
林楠也不制止,等他们安静下来,才淡淡道:“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扬州这地方,靠水吃饭的不知凡几,你们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漕帮是不是冤枉的,我不知道,我说了也不算。但是我知道,若是官府定了漕帮谋逆,死的人绝不会只有三个、三十个甚至三百个……你们的亲人朋友或者你们自个儿,说不得就要人头落地。官府对于谋逆之事,从不会在乎杀多少人。”
林楠的声音清冷淡漠,不见半点情绪起伏,但正是这种宛如旁观者一般的冷漠口吻,才让他们更无法怀疑林楠话中的真假,心中的悲愤化为惶恐。他们这些人,便是不是漕帮的,也同漕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兄弟、妹夫等等会不会去死,也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了殃及池鱼里面的那条鱼。
顿时连那几箱银子都放在了脑后,屏住了呼吸,死死的盯着林楠,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林楠侧身让了让,让他们看清他身后坐着的人,又继续道:“贺大人是我们扬州的父母官,两位殿下更是爱民如子,他们不忍扬州百姓无辜受冤,亲身来此,只为将事情查一个水落石出。若不是漕帮所为,便还漕帮一个清白,若是漕帮之人所为,该是谁的事,便是谁的事!”
虽被林楠抬了轿子,贺明德却苦笑:查一个水落石出?他可从来没这么想过。这种案子哪有那么好查,说不得便要引火烧身。
李旭更是皱眉:虽然蔡航老实了,可是为了政绩,就算李熙不催,案子也不能一直拖下去,终究还是要拿漕帮顶缸的……如今将他捧得越高,等到那时候,便要被人骂的越狠。
又想起林家和漕帮的关系,顿时一阵头痛,若是林家一意要为漕帮脱罪,还真不好办。
只听林楠继续道:“只是此事艰难,线索全无。既然请各位到了此处,想必都猜到是来做什么的——我不保证下面有什么,不保证能查到什么,只能说,你从水里捞起来的东西,哪怕是烂泥破瓦,或许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再说话,对着方才抬银子上场的高大汉子点了点头,转身回座。
那汉子上前两步,站在第二阶台阶上,一拱手,嗓门洪亮:“各位想必有认得我的,漕帮的人被抓了不少,恰巧我老黑运道好,同那几个死掉的兄弟八竿子打不着,才能站在太阳底下同大伙儿说话,但天上那颗大鸟蛋我还能看几眼,那就不知道了。”
“我老黑在这儿,只说三句话。”
“第一,我漕帮上上下下都是老实吃力气饭的汉子,太平盛世才有我们的活路!若漕帮真有人做下那大逆不道的事儿,想将我们兄弟一起拖进地狱,那就不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二,这些银子,今儿抬到这来,我老黑就没准备再抬回去!漕帮是嫌犯,是以今儿我万事不管,只管发银子!只要下水的,有一个算一个,一人十两先拿着。摸到破铜烂铁、破枝烂叶的,论斤收,玉佩香囊、死人骨头的,按件儿买,若摸到值钱的东西,也别眼皮子浅昧下了,爷我亏不了你!”
“第三,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往,我知道各位大风大浪里都闯过,不在乎这点儿小水,但是阴沟里翻船的事儿,屡屡皆是。这不是一时半会的活,若是稍有些乏了、冷了,立马上岸,喝碗热茶,晒晒太阳,或是回家抱着婆娘睡一觉。否者……便是再多的银子,能还你爹一个床头孝子,还你婆娘一个暖被窝的汉子?”
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自称老黑的汉子上来请了个安,就领着自己的人去了,林全也将人带过去安排。
待他们走了,李旭若有所思道:“这个老黑,看起来鲁莽,却是粗中有细,倒是个人才。”
在座的都是人精,哪还听不出他的意思,林楠笑而不语,贺明德叹道:“不光是粗中有细,而且还有一身好武艺呢!可惜就是性子太野,不耐烦拘束,我招揽他数次,许了他捕头的位置,也不肯应。”
招揽数次什么的,却是假话,不是他舍不得捕头的位置,而是这个人有主儿了。
只看他今儿出现在这里,便知道他和林家的关系不简单,他到现在还在太阳底下逍遥自在,当真是因为和死掉的那几个八竿子打不着?骗鬼呢!
既然李旭一时没有想到此节,林楠也不好开口,他也只有这样委婉的提醒李旭了。
李旭惋惜的叹了一声,又对林楠道:“这里我已经让人细细捞过,一无所获。他们人虽多,也未必能捞出什么有用的来。”
林楠耸耸肩道:“漕帮现下人心惶惶,连码头卸货的人手都不够了,拥堵的不成样子,给他们找点儿事做也好。”
李旭皱眉,起这么大的阵仗,将他都折腾过来,就为了给漕帮找点儿事做?这也太荒谬了吧。
李资看了林楠一眼,摇头失笑:又开始胡说八道!
林楠不理他,转了话题道:“这些人水性极好,其中有些个甚至是钱塘江的弄潮儿。八月十八钱塘江观潮的时候,盐商们叫着劲儿的将金子银子玉佩朝水里撒,那些艺高胆大的便去捞回来讨赏,当真是神乎其技。只是每年死在水里的也不少就是了。”
贺明德接道:“捞回东西的自然风光,东西被人捞到的也脸上有光,为了这个,盐商们扔下水的物件一个比一个值钱。当然也要看人,去年观潮时,林公子三次将随身玉佩扔下水,都被人送了回来,成为美谈……”
“美什么啊!”林楠不满道:“不过一百两银子的玉佩,三次倒花了我近千两银子的赏钱……”
又笑道:“若是换了两位殿下,说不得扔块石头下去,也要被人疯抢。倒时比我亏的还要厉害。”
李旭以往少有出门,听的啧啧称奇,想到那般盛况,不禁有些跃跃欲试。想象那种迎着潮头一锭银子扔出去,便有人豁出命的跳进滔天的大浪里争抢,何等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