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瓷碗。
形似美人骨,杯沿质地细嫩,泛着微湿水光,杯口沾上了一个唇印,一缕又一缕如逝者之魂热气如鬼魅般窜出来。
——出广场路上,一辆出租车也叫不到,那是本城冬日里经常冒出来冷风作得怪。路上行人被风灌得不辨原样,个个如同失了巢穴得蝼蚁,避雨避得晕头转向,前一刻还表演着,喧嚣着,笑闹着得广场,这一刻就轻易慌张到竹篮打水。小贩们是可怜,原本想趁着今晚载歌载舞表演多笼络些顾客,摆出一副任君品尝样子,可恨这卷起一切冬风!毁了一夜好生意。顾客们脸上全是抱怨,都议论着,没听说今晚降温,怎么下起了比鹌鹑蛋还大冰雹,老天爷这是要砸死谁呀!
砸死谁。砸死谁?砸死谁呢。
路过小丑表演舞台,灯暗了,红色大幕收了,舞台上取悦观众物件和人全都打包纳入箱子了,小丑们表情和她一样,瞅不清,因为她和小丑们一样,脸上有那张脸谱遮着。还是叫不到出租车,广场上越来越乱,横着刮过来冷风掀起了无数花铺里零卖花束,有个醉汉被玫瑰砸中了,玫瑰刺扎了他脸,拉出一道道细细口子,他操着外地口音谩骂着,一口一个祖宗十八代;有个长发姑娘被郁金香花瓣糊住了眼睛,她男友上来给她擦眼,却是被这姑娘一脚踹开,她说得是本地话,字正腔圆诅咒着,一口一个断子绝孙;有一对姐妹趁着风头捡起好几支完好无损绿玫瑰,妹妹捡多,姐姐捡少,姐妹俩旁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男子,妹妹推开姐姐,怒气腾腾中伤着,一口一口骚|货狐狸精;竖着刮起来冷风直接抖落了喷泉里许愿水,“哗啦”一声闷响,水自动溅出来,一半洒她高跟鞋上,一半洒一个被孩童丢弃洋娃娃身上,洋娃娃望着她,她没望洋娃娃,转身去找出租车。
出租车也像是发了疯蚂蚱,蹦来跳去,就是不往这个乱作一团广场里开。
找到避雨处人多了,冰雹里走动人就少了,她戴上贝雷帽,头还是被冰雹砸得生疼,有人指着她说,嗨,小丑,到这里来避雨吧!她朝那边看过去,又转过身去,回到喷泉旁,迅速弯下腰来捡起洋娃娃,她抱着洋娃娃,大步朝近主干道跑过去。
她逮到了一只蚂蚱,那出租车司机车还没停稳,她就拉开后车门,连人带洋娃娃猛地坐进去,司机被这干净利落、就跟奥运会跳水运动员一样入车动作给惊呆了,就差没鼓掌!惊讶之余,他也立即问:“这位小姐,您要去哪儿?”
“西亭路。罗宅。开慢点。我犯恶心。”
“好。小姐您坐稳。”
前半段路特别长,车头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动,而引擎声也成了断气老朽,暴躁冰雹砸落声里愈显无力回天。坐车里,特别像是坐防弹车里听外头一声一声枪响,那来自四面八方扫射……
车里很沉闷,细微忍冬花香味弥漫着,她把抱怀里洋娃娃放到一旁去,摆了一个端坐淑女姿势,洋娃娃双眼正视着前方拥堵车流。
“嘭!”得一声,前头一辆大巴滑了轨,撞上了路边旧护栏,车全都停了。
“小姐您坐稳,得绕个道了。”
她没答话,司机绕道另一边,缓缓开回了原来广场,绕着广场开始转路。
蝙蝠群一样报纸光线明媚广场里回旋,还有塑料袋、纸饭盒、面纸、纸袋、丝巾等等,除了会呼吸真人,能浮起来东西全都浮起来了,圆形广场,酷似吞噬掉一切鱼肚子。司机踩下油门,穿过这一片乱象,她看向广场,只瞅了一眼便没望了。
终于绕过广场。
车前头玻璃上黏上了一小块被风卷过来报纸,雨刷刷了几下,那报纸还是紧紧吸附上面,她和洋娃娃一起看着这一小块报纸,车向前开,路灯也明亮,字字句句,图图片片,全都看得完整。
“小姐。罗宅到了。”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纸币,递到司机手上,她下了车,司机连忙打开车门把洋娃娃塞到她手上说:“小姐,你洋娃娃?”
“谢谢。”
——
黑瓷碗。
不成形热气注视下渐渐殁了……杯口上唇印亦跟着淡却。
一碗茶时间,过了。
“言总……您看什么?”坐言战对面,小腹微隆女人是总警司罗石磊妻子,名叫汪碧筠。言战按门铃之时,她听佣人一说,就惊得一头冷汗,连忙拿起近时兴矜贵一套黑瓷茶具,问言战要喝什么茶,言战只说犯恶心,她就忖度她脸色,泡了一壶止吐花茶。那茶水闻着没有中药味,看着也好看,汪碧筠见言战喝了几口,还以为是缓和了气氛,可这一碗茶时间里,言战只是盯着黑瓷碗看,一动,也未动。
“几个月了?”言战看向汪碧筠肚子,问道。
“五个月。我太瘦,不显肚子,老罗说,还和没怀时候一样呢。”
“有阵子没见你,比没怀时候漂亮多了,富态一点儿好。你这耳环倒漂亮精致,难得好翡翠。”女佣给言战又斟了半盏茶,汪碧筠看向言战,“来串门姐妹都说我漂亮了,言总,我可不像你有本事,老罗家,只能母凭子贵。”
“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本事?”
“……”汪碧筠摸了摸肚子,“我不会说话,言总别见怪。刚才给老罗打了个电话,他马上就回来,警局事情太多,他三天两头不回家也是常事儿。”
“我是来找碧筠你聊聊天,可不是专门来见罗总警司,我们说说话,又不是吵架,你还要把你老公抬出来帮腔哟?”言战笑着嗑了一颗瓜子,“什么事儿啊,闹得总警司也回不了家?”
汪碧筠又出了一身汗,她听着外头冰雹砸窗户声音,憋出笑脸道:“是让走私闹得,全城地下市场换了水,旧大佬淘换干净了,接二连三出事横死,大佬还没见着庐山真面目,瞧把我们老罗急得嘞。”汪碧筠挥了一下丝绢,站桌旁伺候两个女佣就退下去了,客厅里暖洋洋,两人相视一笑,只把黑社会当笑话来讲。
“你说得这些够鲜,今年我还没听人跟我说呢。”言战听完汪碧筠一席话,抿了口茶,汪碧筠继续说:“媒体也造反了,我们市不是提倡闻自由嘛,一自由,就出大祸,活话死话正话反话,那些没心没肺就一个劲儿往外说,这和随地吐痰有什么区别。该抓,该打,该罚,该好好惩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说得是谁,是吧?”
“这年头言论绝对自由,断了线风筝嘛,飞得越高,栽得越、狠。”言战皱起嘴角,汪碧筠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言总看见那些风筝一溜排全栽下来时候,那才叫一个好看,且让它们飞着去吧。”
“放风筝人是谁呢。”
汪碧筠侧过头,“听,车喇叭响了,是老罗回来了。”
“那我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