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位同后宫之相国,仅在皇后之下。
这个不存在于齐国任何典籍文献中的封号忽然横空出世,就像是一道晴空霹雳,劈得后宫之中的妃嫔们目瞪口呆,茫然失措,外焦里嫩——这已经不是羡慕嫉妒恨的范畴了,也没有了动用满肚子阴谋诡计想辙暗害的力气,而是完全失去了任何对抗的信心……
谁都没有想到,冯小怜竟然一步登天,还被冠以绝无仅有的封号——“淑妃”,这几乎是在昭告天下:你们别白费心机了,冯小怜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与你们这些庸脂俗粉完全不同!
一时间,后宫中一片哗然,不知有多少妃嫔愤怒地摔碎了杯盏,又不知有多少美人两眼含泪无语凝噎,曹婉如曹昭仪将心爱的胡琵琶砸了个粉碎,自诩心机深重的穆黄花在烹茶时将手烫了好大一块皮……然而身为后宫如今真正的主人,胡皇后却似乎并没有怎么伤心痛苦。
“七夕那夜,她舞剑一曲,确是并非池中之物。”阎玉儿以优雅之姿跽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宫阙,“只是,我却也未料到她会这么快,便成了陛下最宠爱之人……”
身后,传来一个很清淡的声音,“皇后好胸襟,听闻曹昭仪气得连胡琵琶都摔碎了,皇后竟毫不介怀?”
阎玉儿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笑了笑,“有什么值得介怀呢,我已位极皇后,横竖已经到头了,只要有太后在,我这位子怕是无人能动摇的了,她荣宠有多盛,与我何干。”
她身后人端上沏好的茶水。一张清秀的面容看起来并不出众,只是一双柳叶似的眼眸中略带凉意,她轻声道:“皇后莫非……不想争陛下的宠么?”
“乔幽,你虽只调来我身边不久,我却当你是姐妹……有些话,我们俩说说也罢了。”阎玉儿幽幽地说道,“我啊,从一开始就无意入宫,入宫以来也更是只见过陛下几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更谈何争宠,只盼能老死宫中,不起灾祸……”
这宫女果然是乔幽。她来到这齐国皇宫的目的自然不仅仅是为了监视冯小怜,她也有着自己的使命,之前冯小怜调任沉香殿,她还未曾被分配去处,却没想到她竟来了胡皇后身边。还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了阎玉儿的信任,阎玉儿对她几乎已是无话不谈。
“皇后便如此厌恶这宫中纷争么?”乔幽知情识趣地接口,这也是阎玉儿愿意与她无话不谈的原因——她是个极好的倾听者,也足够聪敏懂得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更重要的是,她从不会将这些话外传。
阎玉儿语带凄凉道。“热衷也好,厌恶也罢,却哪是由得我做主的?父亲遭贬。胡家朝中势力如大树将倾,太后挑中了我,我便只能改了姓,规规矩矩地在后宫中当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倒不如那冯小怜,虽出身微寒。如今万千宠爱在一身,好不风光。我这皇后,不过是个任人摆弄傀儡罢了……”
乔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那……若是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呢?”
“若是还有选择的机会,我愿永不入宫闱,远离纷争,就算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比在宫中任人摆弄来得自在。”阎玉儿语气坚定地道,随后却叹了一口气,“只是,不过是奢望罢了……”
乔幽低下头,没有接话,似心有戚戚然。
……
……
“淑妃?”
邺城中的一处宅院中,老将军重重将手中的奏报摔在书案上,指着奏报恼怒道,“后宫新封一淑妃?这是哪来的封号?置祖宗礼法于何处?朝中奸佞当道,臣子不敢谏言,陛下便愈发胡闹了!”
幕僚苦笑道,“都督,慎言,慎言……”
“哼,慎言?”年近花甲的斛律光脸皮涨得通红,显然已经是气极了,“陛下本就无心朝政,那淑妃又整日缠着陛下游山玩水,撺掇着这,撺掇着那,听说还在宫中斗鸡走狗,如此荒废社稷,真真是红颜祸水!再这样下去,我大齐国将不国!研墨,我要上疏——”
“……都督!”幕僚断喝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了!”
听闻此言,斛律光就如同被人从头顶上浇了一盆冰水般,冲冠怒气一点点消褪,依旧沉着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疲惫,“是啊,今时不同往日了!‘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陛下本就多疑,恐怕早就嫌我碍眼了。”
“既然都督心里都清楚,此时不退,更待何时?”幕僚苦口婆心道,“如今邺城流言满天飞,斛律皇后幽禁宫中,谶纬更是犯了陛下的大忌,再有祖珽、穆提婆这些小人从中挑拨,情势大大不利啊,都督……请听我一言,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些日子祖珽和陆令萱挖空心思想着该如何将斛律光置于死地,身为齐国第一大将斛律光,虽然他从不与朝中大臣相交,也恪守武将本分从不关心政事,却不代表他就是两眼一抹黑,相反,斛律光对自己如今的情势知之甚详,只是他依然该朝会时朝会,一副八方不动的模样,让不明真相的人总以为他好像被蒙在鼓里。
……因为,任何一个手握重兵的将领,听到皇帝看自己不顺眼想要兔未死便烹狗,不管是想造反还是不想造反的,恐怕也得被逼得拿出个态度:服了软自削兵权告老还乡,还是掀了桌子发动兵变鱼死网破,然而斛律光却好似只是当不知道这回事,依然当着他的大将军,放任着危险一点点滋生。
简明扼要地说,这叫坐以待毙。
“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斛律光挑起花白的眉毛,原本显得有些疲惫的面容一下子无比锐利,仿佛胸中有万丈豪情般,“我斛律明月能退,大齐的子民又能往哪里退?且不说国家之中内患重重。流民四起,灾荒不断,敌国外患更是刻不容缓——以往周国由宇文护那小子当权,他不懂治军,就连治国也是沿袭宇文泰的国策,是个权术一流、治国二流的半吊子,可如今,不同了啊!”
幕僚沉默了片刻,感慨道,“是啊……周帝诛杀宇文护。初时让人觉得不过是侥幸,不过他亲政以来,一应官员任免朝政诏令皆是有理有据。虽看不出什么锋芒,却也是位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啊……反观我朝,哎……”
“你以为周帝没有锋芒,那就大错特错了。”斛律光微微眯起了眼,如同在战场上看到了敌方的战阵般。露出了有些深沉却战意盎然的目光,“他能隐忍十二年,并以谦恭木讷之态迷惑宇文护,说明了他有狼一般的耐性,最善于等待最好的时机,一击致命!这样的人物。怎会一亲政便大刀阔斧改制改革?”
“都督说的极是,周帝如今不过是在除宇文护的积弊,稳定朝纲。等到他将内患平息之日,恐怕就是他兵犯大齐的之时了……”幕僚说着,忽然明白了斛律光的意思,声音微颤道,“都督。你这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