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邺城皇宫,枯叶落了一地,说是深秋,其实已经是立冬的节气了,寒意透过裲裆能钻进肺腑里去,只不过显然这个冬天来得似乎有些仓促,让人总觉得没有准备好迎接寒冷的到来。
但是寒冷确实已经到来了。
从清明时来到邺城,一路途径谷雨夏至小暑大暑寒露霜降到现在的立冬即将小雪,冯小怜已经在齐国待了大半年,其中跌宕起伏难以言表,不过光是以外表来看,她比起半年前倒是圆润了不少,不再纤细得让人觉得一阵风就能吹倒,有些清稚的眉眼也长开了,肤似雪白,眸如翦水,让人见之觉得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
与此同时,民间“妖妃冯小怜”的名声也甚嚣尘上,皇帝陛下在仙都苑建了市集命宦者来假扮贫民之事不知怎么传扬开——民间把这个市集称为“贫儿村”,当然是用一种嘲讽的口吻,不过冯小怜对此一向是不以为意的,她只是终日和高纬腻在一起,弹琴或是闲谈或是只是陪伴,不像是在勾心斗角争宠献媚的深宫之中,格外平淡,也因此格外美好珍贵。
不过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腻在一起,昏君依然是君,他自然不可能完完全全安撂挑子把自己的江山拱手相让,所以他虽然不爱上朝,但经常会单独召见祖珽、穆提婆、陆令萱、韩长鸾这几个亲信——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法子,他只要控制了朝中位置最高的几人,那整个偌大的帝国也尽可掌握了。
今日高纬早早地便召见了祖珽商议朝事,冯小怜闲来无事,又听闻宫中进了批新的衣料,便一路走马观花地来了织锦署,准备挑几匹做身冬衣。
“这是刚入贡的宫绸。颜色最是娇艳不过,今年的绞缬绢染得极好,您瞧,这是蒲桃纹锦,那是大茱萸锦和凤凰朱雀锦,青绨、白绨、紫绨或蜀绨都在那儿……”
各式各样的布匹整整齐齐地陈列在司织局之中,冯小怜一边随意地四下看着,一边敷衍般打断了司织夹杂着讨好的介绍,“是不错,司织费心了。”
司织微微躬着身。笑得一团和气,“淑妃亲自来选,倒折煞了奴了。这批宫绸刚刚送入宫,各宫各院都未曾领过,淑妃定能挑个顶好的衣料。”
冯小怜如今圣眷正隆,这些宫中当差的自然是上赶着来巴结,换做一个长袖善舞的。现在大抵也会说些场面话给些打赏好好将人笼络住了,不过冯小怜一向是懒得动这些脑筋的,是以并未去接她的话茬,只是略略扫了几眼各色绫罗绸缎,说道,“就要那几匹雪青色和月白色的吧。”
她依然还是喜欢素淡的颜色。
“好嘞。”司织连忙命宫女上前包起来。待会儿一并送至隆基堂去,然后继续大力吹捧起来,“淑妃的眼光倒是别致。宫中嫔妃总喜浓艳的石榴红或是紫檀色,唯有这般方能衬其肤白,不过淑妃本生便肤白如雪,配上月白色的衣裳,真当是如仙子下凡般了。这凤凰的绞缬寓意也最是吉祥不过,奴看这宫中大抵也只有淑妃能穿得了……”
“司织这话说得有趣。”
司织的话音还未落。一个温和动听的女声从织锦局外传来过来,冯小怜回过头,只见穆黄花施施然走进了织锦局,这个如今已位列左皇后之位的女子正是穿着一身殷红色宝相花绞缬杂裾服,朱唇如樱,气度不凡,看起来一团珠光宝气。
司织脸色一阵青白,连忙低下头行礼,声音发颤道,“见、见过……左皇后。”
冯小怜愣了一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行礼——淑妃这个封号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品级,但是肯定是在皇后之下的,于是她想了想,正准备行个礼意思意思,还未躬下身,穆黄花便迎上前来,笑着扶着她的双臂,“妹妹不必多礼。”
初次见面时,穆黄花是高高在上的弘德夫人,冯小怜是卑微到尘埃里的最低等的杂使宫女,一个温和中透着矜持的施舍,一个恭敬中带着谨慎的讨好,然而短短数月之后,冯小怜已经是整个宫中最得宠的宠妃,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以及……冯小怜的逆天好运。
不过穆黄花果然是不负“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评价,面上滴水不漏,好像从来未曾结识过身为宫女的冯小怜一般,神态毫无做作,让冯小怜不由心生佩服,也调整了一下表情,将声音放轻放柔,“姊姊贵为皇后,妹妹岂可无礼。”
逢场作戏是宫中的基本技能,虽然在高纬有些任性的包容下,她基本没有用到这个技能的机会,不过她初出江湖便能借这般伪装忽悠到卫国公府上那个可怜的歌伎,想来也有一定的迷惑性。
“妹妹真是多礼了。”穆黄花温和笑道,然后瞥了一眼犹自躬着身战战兢兢的司织,轻描淡写道,“罢了,去拿几匹缃色的凤凰朱雀锦,以后再这般口无遮拦,可要仔细自己的舌根子。”
“多谢左皇后!”脑门上早已冷汗直冒的司织如蒙大赦地连连躬身,一旁看着的冯小怜一点也不想多待,不过生硬地离开难免会得罪了穆黄花——她其实是有些怵这种绵里藏针的女人的,所以只好耐下心来随便攀谈几句,“姊姊也来挑料子裁冬衣?”
穆黄花笑了笑,道,“是为了裁冬衣,却不是为了我自个儿,这些料子都是我为阿母挑的。”
冯小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穆黄花认的那个义母便是陆令萱——如今权倾朝野的皇帝奶娘,便顺着她的话头说道,“原来是为太姬所选,姊姊真是孝顺。”
“妹妹谬赞了。”穆黄花状似不经意地笑道,“待会儿我正好要去阿母那儿请安,淑妃若得空的话,不妨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