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冯小怜而言,这场宴席真个是无聊透顶。
撇去她的身份而言,周国使团与齐国王公各种暗中交锋的好戏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她起先还担惊受怕被认出身份,所以特意穿了往日从来不会碰的一身华丽至极的大红色裙裳,傅粉施朱时也留了些微妙的心思,妆容浓艳判若两人,不过开宴之后才发现自己这番心思毫无用处——周国那边压根没有人认得她。
这是自然的,她在周国本也没有认识几个人,只是身为金牌小间谍难免有些心虚罢了。
放下了心来,殿间上演的戏码看似剑拔弩张,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打打嘴仗,过过干瘾,冯小怜见识过了隐忍十二年一朝暴风雨中血腥政变的惊涛,这样的小浪花实在有些不够看,所以她坐在高高在上的首座,端着一副仪态万千的模样,埋头吃着山珍海味,浑然与场间觥筹交错格格不入。
“怎么,无聊了?”高纬看了她一眼。
“是有点儿。”冯小怜咬着手里的胡饼,“安德王真的派人去请周国的那个代王了?会不会闹得有些大了?”
高纬瞥了一眼场间显然神色有几分愠怒的周国使团,淡淡说道:“借题发挥而已,这是延宗最爱的把戏,他有分寸。”
“这很有趣么?”冯小怜也看着殿下各自表情不同的脸孔。
“勾心斗角,人心险恶,还不够有趣么?”高纬居高临下地望着殿间百态,唇角微扬。
殿间歌舞依旧,只是气氛却随着歌舞升平而显得愈发异样了起来,首先是高延宗那边的王孙贵族们大声地饮酒,推杯换盏好不自在。一副快活至极的模样,言语间夹枪带棒指桑骂槐自然少不了,这样目中无人的行为直接导致火冒三丈的周国使团拍了桌子,吓得一旁奏乐的乐师停止了演奏,舞姬们不知所措地站在殿间,又不敢自行离去。
然而明明都是如此尴尬的局面了,高延宗那边却一言不发,只是一脸看好戏的挑衅表情,而周国使团那处也横眉冷对,毫不示弱。一时间场中竟是鸦雀无声。
这样的局面自有缘由,两国本就连年征伐,在齐国人眼中看来。八年前邙山之战周国兵败,三年前汾北之战又是不敌战败,被斛律明月和兰陵王杀得弃甲而逃,不得不放弃了汾北之地,如此手下败将根本不足一提。是以轻蔑高傲趾高气昂,然而在周人眼中看来,齐人自断臂膀杀死斛律光,又骄奢淫逸享乐无度,英明神武的陛下迟早会挥军将齐国辗为齑粉,又哪里能受得了刁难。还咽下这口恶气?
于是针锋相对,火星四溅。
就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场合中,坐在上首右手边的穆黄花忽然开口笑道。“怎地不奏乐了?乐师,奏清商乐。”
满头冷汗的乐师连忙抱起乐器准备奏乐,舞姬们也摆好了姿势,就在众人以为这不妙的气氛会被稍稍缓解时,李询忽然开口道。“且慢。”
“这位使君可有什么不妥么?”穆黄花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她的仪态果然无可挑剔。而且比起高纬的漫不经心而言更有天家威仪。
李询温和地笑道,“呵呵,只是忽然想起,淑妃似是精通胡琵琶的,倒不如请淑妃下场屈尊奏上一曲,一饱耳福之余,也能以示两国邦交情谊。”
此言一出,周国使团的众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方才隐忍不发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而齐国众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高延宗放下了酒杯,却什么话也没说,祖珽蓦地抬起了头,几个大臣面面相觑,知道这个来自周国的年轻人极擅长把握分寸。
方才一番话说得真是漂亮,既帮周国使团找回了场子,又给齐国那边一个握手言和的台阶下,最妙的是他挑的人选——让两位皇后奏乐之类的显然太过轻佻,冯小怜这种贴着“以色事人”标签的自然就没无伤大雅了,让齐国这边倒是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
“陛下……”穆黄花沉吟了片刻,此时若再拒绝便太生硬了,再者说之前已是狠狠落了周国的面子,若是一口拒绝说不得便会闹得谁都下不来台,只是高纬对待冯小怜的宠溺她最是清楚不过,所以她一时也摸不清高纬会如何处理此事。
高纬微微侧过头看着冯小怜,见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错愕,不由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去吧,让他们见识一下。”
高纬自然没有权衡太多利弊,像是个想要向全世界炫耀自己最心爱玩偶的小孩一样,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宝贝又漂亮又弹得一手好琵琶,为什么不让那些周国来的土包子见识一下?
冯小怜心中略有些慌乱,她真的十分心虚,不过既然高纬如此说了,她还是将自己七上八下的情绪很好地藏在微笑之下,抱起一旁宫女递来的胡琵琶,缓步走下高台。
殿间寂然无声,无论是齐国还是周国之人,都静静望着她,冯小怜想这种感觉大概就叫万众瞩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