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玲终没熬到天气好起来,那天便坐不住了,拉着顾晓春非要出去,顾晓春原没什么要买,又嫌雨天出门麻烦,苏佑玲极力劝她一起去赵兴记买糕点,她想着反正这天没其他事,便随了苏佑玲的愿望。
阴雨天本来就客少,赵兴记柜台的伙计乏闷了这几天,一见客来就精神头十足,再者苏佑玲已好一阵不来,以前又是和他熟络惯的,那伙计见了更是如遇故人,两眼放光,“哎哟,姑娘,您可回来了!好久不见,这一向厂里忙的?”苏佑玲眼都不抬,顾自看着一款款糕点,伙计又忙着招呼顾晓春,问她们可是姊妹,模样很像。顾晓春笑笑,就一些糕点询问着伙计,挑选着。苏佑玲走马观花样看了一遍,伙计也觉着她不中意这些,便过来向她荐一款新的绿豆糕,她抬眼瞟了他一眼,半真半假道:“让你们小师傅帮我做桂花糕。”伙计哭笑不得哄劝了她一阵,她不理,这下赵连生竟出来了,伙计无奈跟他讲着苏佑玲的要求,他笑笑,自让他去招呼一边的顾晓春了。他伸手引苏佑玲往另一边去,她眼波一转,一笑,遂跟随他去了。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她眼一垂,那电灯光把原本就长而卷翘的睫毛拉长了影子扑在脸上,忽闪忽闪格外动人,“下雨天出来太麻烦……”她言不由衷,手指甲在柜台玻璃上嘶嘶刮着。他笑着转身去拿那个试尝的碎糕饼盘子,“尝尝新做的这些点心,都是不错的……”他这话似乎不单是对她才讲的,却也是低声的,她拈了一块也未尝出好来,眉头紧锁,手指弹着沾上的碎屑。他见状收回了盘子盖好盖子,笑望着别处却跟她说着话,“我给你做桂花糕……”“谁要!……”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埋头悄然笑开了,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盘子,自开了来吃,一边斜眼看他,笑。她一下吃到了一块有葡萄干的碎糕,竟也蛮好吃的,便举起手里剩的半块来径直问他,“你做的?”“你怎么知道?”他有点好奇,她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却并不说,只是让他给称了些这款有葡萄干的。
那边顾晓春已买好,过来看苏佑玲,先是正眼看到赵连生有点眼熟,再一看苏佑玲脸笑嘻嘻的有点红,见了她来一个劲地把盘子往他手里塞,那神情她也猜到了几分。他礼貌地向顾晓春点了个头,她笑着一推苏佑玲,“我先走了哦……”说完顾自往外走去,苏佑玲忙喊着追出去,买的糕也不拿,他再拎了给她送出去,叫了她一声“哎,佑玲!”她听了只觉心上一暖,挽着顾晓春羞赧地回头嗔了他一眼,接过点心,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走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却让她如此心神不宁。
顾晓春对赵连生的印象还不错,看得出是个可靠周到之人,却也交待了苏佑玲一些需仔细的地方,毕竟一个姑娘只身在外,举目无亲,结交朋友仔细些总是没坏处的。
今年的雨季似乎特别漫长,衣物老也晾不干,永远都是阴冷带潮的,穿在身上哪都不适意。她坐在窗口,看外面无聊的一切,心里烦躁。后来便萌生了给他“写信”的想法,其实她也就是最近学了一些字,一时手痒,想写写,也断然不敢真给他写信,如若真给他写信,她也写不出来,不是识字多少的问题,而是之于他和她,她根本不会用笔表达,一些想法就连写出来都觉难为情给自己看。她想胡乱练练笔,却始终写不出一个字,好像所有字都与他有关一样,怕一写出来即是一张他的脸跃然纸上,叫人难为情。最终还是一字未写,尤觉懊恼。
黄昏和两个姐妹搭伙去食堂打了饭,回来不想酱油渍子沾到了一件干净的围单上,外面两件还没干,这件真是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烦躁透顶。她胡乱地扒拉了几口索然无味的饭菜,便洗了饭盒,不管不顾地撑了伞出门去了。
她去赵兴记,她知道这个时间他是有空的,兴许能在店里遇上,如若不见他人,便买些点心回来,正好填饥的点心也没有了。连绵拖沓的阴雨,好似一切都疲了,赵兴记店里电力不足一样昏光黯淡,跨进去便觉着有股落寞惶惶扑上身来,莫名其妙地。柜台打盹的伙计这次倒是喊的她“苏姑娘”,想必自从上次赵连生喊她之后,他也明白了一些。他笑嘻嘻地招呼她,跟她说小赵师傅最近一阵回宁波老家去了,赵母近来身体欠佳,他倒是留了一封信让伙计代为转交与她的,还有一盒桂花糕。她接过信当即便拆了,他的字迹倒也清秀,寥寥数语,只是说他母亲或许是连续雨天的缘故,关节毛病犯了,他需回去探望,特此跟她讲一下,也并无其它事。她禁不住微微笑着,把信纸按原先样子折好,装回信封,正要问伙计话,伙计倒招呼起了她后面的人,喊的“桂生哥”,她扭头,这人倒确与连生有几分相像,想必便是连生说的他大哥了,她便也淡淡地一笑略微点了个头,桂生不认识她,却也回了个招呼,便拿着东西找伙计说话去了。他们讲的宁波方言,她在一边听不甚明白,看情形似是桂生在交待伙计寄东西,林林总总的有药有衣物,又拿出封信来放在柜台,她一瞥,信封上赫然写着“赵连生收”,她便迅速记下了前面的邮寄地址,这想来就是他老家的地址。她也不打扰他们,拿了信和桂花糕,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回到厂舍她要紧找纸笔记下了那个地址,沾沾自喜地琢磨着给他写信,似乎也不便于写得怎样用心,不然倒先让自己看着不好意思,便只写了几句寒暄之辞,问了他母亲的近况,也问了他归期,写完又补写了一句桂花糕很好吃。简单几句,差强人意,第二天寄出了,心里倒忐忑不安起来,好似魂也一起寄出去了。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会不会回信。等待的日子百无聊赖,又叫人魂不守舍,她这几天就是如此,做事情总是要做又不要做,犹疑不决,那件沾了渍子的围单穿在身上总像哪里有针在扎,要脱下来洗又不洗,一个人内心撕扯着,很是烦恼。她生病了,有点寒热,黄昏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们帮她打了饭菜来,那吃到现在一成不变似乎永远也不会变的饭菜味混在这个季节潮湿的霉味和樟脑丸气味里,叫人心里发苦,昏黄的电灯光里,她们还是像平时的饭后一样,时而安静,时而哄吵,听着却似梦一样恍惚而遥远。她嘴里苦,也实在是咽不下这饭菜,便从床角落摸出了一块桂花糕啃着,啃着不禁两滴眼泪下来……窗外是单调的雨声。
又是下了一夜的雨,沙沙的雨声响在睡梦中,发着寒热的脑子做的梦繁复杂乱,有她的从前,也有他,梦比现实赤裸决绝,也比现实深刻,爱恨都是穷尽了毕生的气力,如台上的戏,唱得人九死一生,几世轮回,浑浑噩噩之中好似已过千年,醒来却还未收到他的回信。
那一阵她特别容易掉眼泪,只身在外生病了是一回事,梅雨季节连续不断的雨天也是一回事,抑或还因为点什么。后来她有精神了,便要还人家的班,生病休息的这几日是人家替她上班的,现在自然要还人家,又是做得浑浑噩噩,一日日过去全然不知。那天她下班精疲力竭回到厂舍,推开后面的窗户,一抹斜阳投过来照在窗玻璃上,她惊奇地发现雨季过了,风也已是暮春的风,窗外已然一派暮春的景象。顾晓春外面回来,倒带来了一封信,她一欣喜,上班的围单也不解便拆信来看,确是他写的,这次倒是写得很详尽,看得出是用心写给她的。他写了他母亲的病无大碍,只是需多加注意,也写了他在那边的生活,零零碎碎的日常事,有趣的平常的,她看着却不自禁微笑起来。他写了他的归期,她算算也就是后天下午,倒正好班还完了休息时候,天气这样好,上午睡一觉,下午倒不妨去火车站接他。
她剪了短发,也洗了围单帽子,晴朗的风吹散笼罩了许久的霉气味,她像重生了一样蹲在走廊地上绞围单上的水,抬头眯眼看晴朗的天空,这里竟还有燕子飞来做巢,屋檐下飞进飞出,呢喃细语,好不热闹。
她是乘了电车去火车站的,暮春的午后已略微有股夏的意味,风从车窗吹进来,这个季节正是栀子花开的时候,风氤氲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回荡在整个车厢,电车如一个前行的温和清澈的梦,迷醉了她的心神,她散软地靠在车窗口,看一路的街景,看街上卖花的人。
午后火车站里面人并不多,闲散的有几人在走动交谈,或打盹等待,她也寻了个位置坐定,闲闲地把玩起刚买的两朵栀子花。这里有风,带着遥远处青草的气息吹拂穿梭过她的头发,她抬起脸望着火车将要来的方向,眯眼看那边的行人,忆起早春曾只身踏过这里,现在倒已坐在此处等待一个倾慕的人了,这之间时光不短不长,却也温和清澈。
这等待的时光也是不短不长,是一列绿皮火车,风一样带着遥远处青草的气息到来。她远远就已看到他,却还是不知喊他什么,已微微笑着不自觉往他走去。他提着行李夹在下车的行人里往另一边的出口处走去,她匆忙喊了一声“嗳”,他回转头,看见她,他是有些欣喜的,一边走来一边问她怎么来了,她说正好休息,天气也好便出来走走,可不前阵子连续下雨也没出来,着实无聊。
两人说着话往外面走去,电车站台处正好他们的电车要开走,两人要紧赶过去,还是他跑在前面上了车,又伸手来拉她把她拉上车去,他一直拉着她手往车厢里面走,寻到位子让她坐了才安稳下来,这一下匆忙得,他缓了口气方才在她旁边坐下。风吹进来吹起她的头发在脸上乱拂,她心神不宁,红了脸,低头玩弄了几下手里的花,又抬脸望着另一侧笑了。她背过身去侧脸看窗外,持着花的手臂支在车窗上微微探出去,轻风拂过,这已然是开往暮春的电车……他在身后叫她,拿了一个用红绳串好的护身符,他说那天陪他母亲去烧香,替她也求了一个,松松地系在她手腕,小巧可爱如一粒红豆。她笑了,说前几天刚发了寒热,他这下便给她护身符,倒是巧。他因又问她是否好些了,如是的话应好好休息,今天实不应出来。她拿花打他,斜眼睨他,笑说早好了。他便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