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围巾织好后,苏佑玲也去看过连生,他曾跟她讲过他午后会稍微空闲些,她便挑了个午后时间乘电车去了,带着那条织得不甚好看的围巾,放在一只细帆布坤包里。她去棋盘街红鼎坊找他,问那里的服务生赵连生可在,服务生说小赵师傅在的,这下里并不忙,让她稍等下,他去后面喊。连生出来见是她,打下手势回去换了件衣服方才同她出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做着烟伙间的活计,人也并无那等文才巧思,却浑身看不出点烟火气。
两人聊着拐到四马路上,她眼馋一爿小食店的油线豆腐,便坐下叫了一碗。他向来不喜这些,趁机到对面书店买了份报纸来陪她,她看是《申报》,有些欣喜地问他是不是每日的申报纸都有收集,她近来七七八八看了几篇张恨水的连载小说,字还未全识,倒看上瘾了,问他有没有先前刊载的部分。他说老早的报纸自然是全卖了,搬来这里后的倒都在,她要就给她,他自己是从未关注过这些,留着无甚用处。
他带她去他住处,严太太在客堂里搓麻将,又是以往几个麻将搭子,老相熟,他同她进去打招呼,认识了一下。其实住在他这边的弄堂房子里是没有多少私密的,人口繁杂,那么多的适逢其会,他也毕竟世故,带她进亭子间不关门,恰好开着透气——他这个亭子间的楼板实在不行,底下灶披间里的油烟窜上来全在这里,时常要开窗开门散味,所以他给她的那一卷申报纸也满是烟火气。她织的那条围巾让他有些惊喜,他试着围起来给她看,疏密不一的针脚,围在脖子里也不甚舒适,末了他又拿下来整齐折好随手放在了床上。前楼里的房客回来了,看这里开着门,在门口和他打了两声招呼,亦向她点点头,返身门一关,房里脸盆热水瓶撞击的汀呤嘡啷声响传来,一扇门等于未关,“一览无余”的生活。她也实在无心思在此久留,他过会儿又有事情要回红鼎坊,两人出来便一路往东朝红鼎坊的方向慢步走去,太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散淡的游魂般……这一片的街景俱蒙上了淡糜的秋气,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在棋盘街那里的电车站台,他陪她等车,她有意别脸往北望去,对面高楼上的太阳光斜照过来,打在这里一栋建筑的窗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一片明晃晃下面的车流行人都有着一种悠远的灰,肃然凉薄。秋的街风分外有股岁月感,拂动她已齐肩的头发,她陡然有种无可抗拒的脆弱——他似乎也理解她的不愉快,过来握住她的手,手里无意识握捏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后来车来了,她抽手离去,他亦没有再喊她,站在原地吸了一口气,低头往对街走去。
这一阵来她感到了一种莫大的疏离,她甚至全都归咎于他的头上,他总是那么忙,就连他如今所处的环境都仿佛毫不客气地要把她挤出来,她似乎回到了之前没有他时候的一个人,却远没了先前的心境……电车行驶在外白渡桥上,颓淡的太阳光被头顶划过的钢结构打得支离破碎,泼上来的凉白开水一样……
之后她还是那样生活着,买了两圈暗红色的绒线,这次是给自己织围巾;也去外面买点心吃,赵兴记早不去了,因为怕见了人尴尬,都是在别处买的,也不定买什么;申报纸是每日都买一份的,必要看上面的连载小说,碰面多了,她也和卖报的老板调笑,飞着眼风,嬉笑怒骂。她日日做着她的事情,就是不去看他,和他置气。
他再一次来看她已是好一阵以后,厂门口的银杏树叶已开始零星凋落,地上浅浅的一层金黄。他遥向她招手,她浅浅一笑而过。今天下午她正好也休息,两人沿路漫步走去……他这次倒是带来了一个消息,桂生的必芳斋兼并了旁边两个门面,又另外做起了喜糖喜饼的生意,正添人手,她要是愿意,倒不妨去桂生那里做事,想来至少要比此处自由。其实他亦有另外一层想法,他也认为把她独自留在这里,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在桂生那里,有毓芬桂生照应,他也放心。她自然肯去必芳斋,纱厂单调而乏味的生活已消磨掉了她的一部分心性,而她的另一部分特质却久磨不损,坚韧地等待着某个契机,破壳而出。然而她还是要和他置置气,把脸别向一边回绝他,不理他,他知道她耍嗔劲,逗笑了几下便都过去了。
纱厂里她很快就辞职了,交情最好的还是顾晓春,她跟顾姐约定以后还要去顾家玩,毕竟已如半个娘家。她的东西收拾起来亦不多,窗台那盆万年青要带走的,顾晓春送她到厂门口,连生趁着下午有空,过来接她,三人并排往电车站走。顾晓春还是那般不善言语,无非三两句寻常交待的话,平淡无奇的送别……电车来了,苏佑玲摆手先上了车,连生在后面作别顾晓春,正欲转身上车,顾晓春一把拉住他手臂,最后抢着说了声,“连生,好好待她!”那时电车正要开动,情急之下她说得有点大声,里面的苏佑玲也听到了,抑制着的情绪“轰”一下炸开了,决堤般哭倒在他胸前……
电车当当驶过法租界的街,这个季节的洋梧桐树叶下雨般纷纷扬扬。
苏佑玲搬到蒲石路住了,毓芬找的房子,姓倪的一户人家,跟她打过几次牌,关系说亲不亲,说疏不疏,这方面她向来善于拿捏分寸,连生的女朋友自然是不好现如今即收于自家檐下,陌生人家唯恐照顾不周,关系太亲近的人家又怕苏佑玲住着拘束,唯有这类泛泛之交恰巧合适,客气又不会太过照顾。倪太太上海人,样貌颇为清气,头上一只发髻梳得光滑整齐,不带一丝毛刺,笑容可掬引连生苏佑玲至楼上亭子间,简明扼要关照几句,便微笑示意着下楼了。
他们这里到底新式里弄,环境比四马路连生那里好太多。倪先生在南京路一爿洋行做职员,也算中上层的“写字间先生”,和倪太太有个女儿嘉怡,嘉怡现在中西女中念书,寄宿制,平日里不回来住,倪先生又应酬多,倪太太在家难免太冷清,所以一个亭子间是长出租的。连生帮了一会儿忙便到时间回红鼎坊了,他下楼同倪太太打招呼,客气地拜托她多多照顾。连生走后没一会儿毓芬来了,在后门外“曼音,曼音!”喊倪太太,请倪太太去赵家吃晚饭,楼上苏佑玲闻声下来,毓芬也叫上了她。倪太太客气,推辞说倪先生到这会儿没有电话来,许是要回来吃晚饭的,就不去赵家了,毓芬调笑道:“唷,你和老倪什么时候不能二人世界呀?今朝去我那里!我来打电话老倪,一起过来,我麻将搭子啊喊好了,饭后正好来几圈……”毓芬是连拉带请说服了倪太太,又逼她快些去打电话倪先生。今朝这饭局有给苏佑玲接风的意思,亦有托倪家夫妇关照的用意,毓芬为此还特为借了人家的厨子。
倪先生和桂生简直就是两类人,桂生日常总是夹袍布鞋加呢帽,一股世故的小商人气,倪先生则十分洋派绅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浅灰绒线衫里两片衬衫领子整洁挺括,他温文尔雅地向苏佑玲点头问好,请苏小姐有需要一定和他太太讲,勿用客气,苏佑玲微笑答应着谢了他,心里不免感到一点温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悄然怯怯地溜了倪先生一眼。
必芳斋有几个原先的人调到喜糖喜饼那里去带新人了,茶点这里再另添新人,为稳妥起见,两边都是新老夹杂,而重心依然在茶点这里,毕竟是多年手艺的老本行,又正如日中天的时候。苏佑玲来必芳斋做事,桂生理所当然安排她些轻便体面的活计,正好茶点柜台有个伙计调到喜饼处去了,苏佑玲便先在茶点柜台处招呼顾客。第一天自然如赶鸭子上架,各款茶点还未识全,全仗着和她一起站柜台的伙计阿波指点,不免给顾客添了麻烦,甚不好意思,她也只能抱歉地一遍遍同他们解释,费了很多口舌,赔了不少笑脸,一天下来脑子已乱成一团浆糊,黄昏时分方能稍稍缓下劲来。他们这边是桂生家里的王妈过来打理两顿饭,一应人员替换着在店堂后面就餐,王妈做菜一向老宁波,更何况这里又多数是宁波过来的人,少数从于多数,没几天,苏佑玲也适应下来了。
她现在日日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眼光究竟两样了,她开始淡淡地敷着雪花膏,两道眉精心修过了,画成当下最时兴的样式,细长的柳叶般直探眼角,显得妩媚又英气。倪太太送了她一些衣服,都是倪小姐只穿了一两次即束之高阁的,她们同学间开PARTY,很是讲究衣着,一件衣服穿出去的次数多了要叫人笑话,倪太太看苏佑玲和倪小姐差不多般身条,就叫她挑拣了一些拿去,都是品质款式俱上乘的。还真是人靠衣装,倪小姐那些旗袍时装一上身,苏佑玲登时有模有样起来。现在这个季节,她一般都是旗袍外穿一件绒线衫,昂首站在柜台里,和人浅笑交谈,论斤算价,迎来送往不紧不慢。她也碰见过张师母,张师母说顾太太倒是时常挂念她,不知她搬来这里习惯否。苏佑玲笑笑,自说了一些宽慰她们的话,劝她们勿担心。张师母回去自然是添油加醋地传播给顾太太,说都快认不出来苏小姐了,洋气得像人家的少奶奶,可见这个赵先生不赖,待苏小姐真是好!虽然顾太太也熟知张师母喜好夸大其词,但听着还是甚感欣慰。
待一切稳定下来之后苏佑玲亦回去虹口南看过顾太太,那时已是深秋,弄堂里的银杏残叶随风在地上打转,她穿着新大衣,拎了两样必芳斋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