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规矩,年底唐先生带孩子回福建,因尚年幼,周妈随同照看,等于把苏佑玲孑然弃在上海。她背对他淌眼泪,他沉默不语,一只手按在她后背拍了两下,吁了口气下楼,她随即熬不住的情绪倾泻而出,却又不愿叫他听见,拿手绢捂住了口鼻地哭在心里,哭在呼呼战栗的神经里,他在门口懊丧地垂下头,返身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过去扣在她手里,圈着她强硬地教她用枪——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但他至少想她这个人是安全的,他并不是不知交易所倒闭那阵子她这里的形势,他也忧虑他不在上海的几天里她出什么状况,他关照过阿龙,但见着她这副情景,却还是忍不住把枪留给了她,握住她两只手臂用劲一拢,低声一句“没事,你打了人我替你顶……”他转身下楼,抱起孩子离去,她支撑在桌沿恣肆地哭。
她不怀疑他对她的爱,只是这份爱太过残虐,像那把枪一样,沉甸甸,亮锃锃,空荡的房子里瞥见,异样冰冷,像个漆黑而凶险的预兆——一个人的夜里不敢开灯,拉开着窗帘借外面的夜光,她后来也知道了那阵子的流氓上门是有人为拖他下水而故意为之,矛头倒并不在她,但如今想来尤感后怕,不知当时哪里来的那般胆子,随手操起家什便将人撵逐出去,估计也是因为他在的缘故吧,而此刻,纵使她枕下压着一把枪,她整个人也是虚的,猥然辗转,彻夜难眠。
除夕那日,外面爆竹声声,辞岁迎春,她学着先前连生的样在煤炉上包蛋饺,已是极尽耐性,只是怎么都做不出样子来,凑合包了几只,内心终究是惨淡的……黄昏下起雪来,不大,飘了弥久都只是屋瓦上薄薄的一层,夜光里泛着荧荧的淡蓝,隔街的有轨电车声响传来,她忽然想出去走走,只是随便走走,顺手套了件红色大衣,壁炉的暖气里待忘记了,赤足穿上皮鞋便出门。
这里的年夜也并不闹猛,其实外面人蛮多的,许是她孑然一人的缘故,总有着一种世间欢欣与我无关的凄清,人群里笑看一路繁华,却怎么也渲染不进心里……她在霞飞路遇见晓冬倒也并没太意外,他陪人过来看电影的,散场之时在戏院门口见到她,一时间竟有些怔住,她欣喜地喊了他一声“晓冬!”,拨开着人群朝他走去,他迟了两拍地笑起,一摆手,又回头和他的同伴们打招呼,估计是让人家先行离去,不必等他。“回上海过年?”她笑着一声招呼,他嗳的一点头,笑笑。她又问他在广州怎么样,他把手抄进口袋作了一个表情,含糊其辞,“万事开头难喽——”他在广州的半年也并不顺意,倒未必是他这个人不活络,只是整个人完全没有了在上海时的那种劲头,许是背井离乡,许又有她的原因在,终觉孤独无聊,岁月蹉跎——他看她今朝也不像是作了准备出来的,倒像是即时跑出来的,便问她“老唐呢?”她噢的眼神一萎,“过年回福建去的……”又即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地不好意思抬眼一笑,“嗳,无没事出来走走,原没想走这么些路……”他心里显然也不好受,深长的一口气,却也不便与她谈论太多此事,只抬手看了下时间,劝她早些回去,又要送她,两人便沿路走去。他只以为她还居住在沛园,欲穿过街地去往对面的电车站台,她忙喊住他,“哦,我现在住在康悌路!……就在南面点。”他“啊?”地折回来,问她几时搬到了这里,她说九月里,个中细节也就不一一而论了,只说唐先生生意不景气,他也没有多问。
这一路上她问了许多关于顾晓春的事,又问她孩子的情况,他都跟她讲了,也问到她的孩子,笑说会不会已在家哭闹着寻她,她略显窘迫地一笑,倒也没有瞒他,他听了半晌不语——西风,辣斐德路口一阵一阵横吹上来,寒冷飕飕尽往衣服里灌,她出门显然是穿少了,这下受不住便裹挟紧大衣,头发吹得劈脸拂落下来,她又忙不迭腾出两只手来掳头发,顾此失彼。他见状伸手解身上的大衣扣子,解开一粒却又随即扣上,和她打了声招呼拐个弯去给她买炒栗子。她没跟他客气,径直拿了焐手,又趁热剥两粒来吃,昏惑的霓虹光里想起而觑了他一眼,问他几时去广州,他呃地打了一个咯噔,说年初四即走,她笑笑,埋下头……在她那里的弄堂口,她给他留电话,说新年里请他喝咖啡,让他几时有空打电话来,她反正近来横竖一个人,他笑笑说好,摆手返身离去。
新的一年年初二即是立春,她翻月份牌时眼睛都哟了一下。雪后晴朗的太阳光照进来,她在桌前支起那只镜箱修眉,清淡细长的两道眉,晨辉氤氲,别有一番春日的光华。她把孩子的被褥拆了来洗晒,趁天好,这两日零零碎碎又做了许多杂务,却终没等到晓冬的电话。
年初四的午后,一众杂事差勿多都忙碌停当下来,她坐在后面小阳台的骨牌凳上抽烟,解厌气。立春后的风不一样了,说不清楚,反正有着一种蕴藏于季节时令里的东西,轻逍逍吹上身,悠悠催发着人内心的伤郁情怀——她想他终究也是个俗凡之人,且不论他是否势利庸浅,但终是讲奉时过境迁的,其实唐先生讲得也没错,他毕竟不是她兄弟。
唐先生他们是黄昏到这里的,他下车抱着孩子抬头笑看了她一眼,她支在栏杆边笑笑,并没下楼,他抱了孩子上楼来,孩子穿着簇新的红绸袄裤、黑缎绣花虎头鞋,叉开两只手攥着一只红封过来递给她,唐家的压岁红封今年有唐老先生的亲笔寄语,封皮上五列簪花小楷,上书“唐汇鑫,日新月异,聪明伶俐”,落款“唐逸仙”,日期是大年初一那日,甚是郑重其事,想不到唐老对她不待见,对孩子倒是一视同仁。她问为什么去年的红封上没有题字,他说老先生规矩,非当面即只派红封不题字,也没什么,按惯例是老先生年底逐人考查一番,在场的一年之中所胜所欠便了然于胸,不在场的自然也就无没数,红封上无题字——那只红封袋她收藏在了抽屉里。她于沐浴之后坐在床头往身上涂抹甘油,暖蓬蓬的香皂气息里仰脸抚摩着裸露的脖颈,语气酸涩而佯装不屑,“唐家对于我这样的,是永远闭之门外了么?”他坐在桌前架起了一条腿抽烟,侧脸含笑地一视,“怎么,想去福建过人多事杂的家族日子?”她睨眼啐他一口,逼他讲,其实唐家诸般规矩他也不甚清楚,他没跟她讲他是近几年才认祖归宗的,他的命运和他们的孩子如出一辙,只是唐老较之祖上宽容,对孙辈的认同亦有所革新,这个孩子才一开始就纳入了唐氏之列,他本人是漂泊了半世人生的,桀骜不羁,浪荡放纵,所以他也是这么跟她讲,“想那么多无用的干什么,你是在这里——”他没往下讲,她却随之眉头一动,黯昧的台灯光里幽然背过身去,一咕哝,“在这里又怎样……”他呼着烟眼峰一移,嗤的一笑丢下手里的烟,过去一记将她揿在手臂,退下她领口的衣袍而在她肩背处深啜了一个痕,猝然间揪心的一口,她都惶厥为之一颤,啜在心尖上的一枚淤紫印记,过了许久都是怔怔的麻……那把手枪他没有收回,留与她以防万一。
其实晓冬年后并未再去广州,而是留在了上海,凭他先前那点底子,谋个说得过去的事做也并不算难,只是他一直都没再与苏佑玲联络,但是这个事唐先生知道,他在码头办事处的椅子里抽烟,一待老半晌,最终却还是权当不知。
晓冬谈朋友了,有人给他作牵线,他也自觉该管束一下自己,不能再荒唐下去了。他留在上海,因为这里的生存环境适于他,也因为人终究要试着去面对一些不堪之情,面对过往的自己。他在三月的清晨与他的朋友一同搭电车去五马路上班,下了车结伴在路上行走着,早春的太阳光斜照过来,他想起而握住他朋友的手,微微一笑,又转过脸望这一路迷蒙的街景,微凉的露水气蒙盖在眉睫,惺忪迷离,晨辉里还未醒透的熙攘市声——遇见连生他亦没有太意外,冁然而笑一摆手;他坐在人力车上行过,淡淡一笑,并未特地停下,而他也就此明白:有些话有些事终究只是他顾晓冬一番年少轻狂,不过也所幸如此。连生至今未再谈朋友,倒无关苏佑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