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以来,万象更新,历经了年前那一番操练,码头的烟土运作日趋纯熟,随之便有越来越多的走私货从这块码头登陆,巨大的利益挑动下,很有一些眼睛盯上了唐先生的码头这块肥肉。
三月,唐先生在青帮里拜的老头子故世,按例由两大得意门生扶柩回故里,协同治丧理事。青帮组织中开山门与关山门两位弟子向来地位特殊,同是老头子膝下最受人敬重之人,彼此间难免有些一山不容二虎之意,唐先生与另一位开山门大弟子庞博明和暗掐好几年,先前因老头子压顶而一直未太放肆,如今前人西去,两人不免一下子失了和,在镇江理丧之时即因一些事务发生了口角,险些动手。
回到上海,庞博以代师处理帮内事务为由,夜间将唐先生和几位顶山门弟子约至八仙桥庞公馆议事,末了又独留唐先生一人“深谈”,其他人先行离去。唐先生是随庞博步入书房之时感觉到不妙的,手枪旋即遭人扣下,进屋闭门。再普通不过的流氓路数,赌场换码头的交易,唐先生自然不从,但身处厄境,讲话毕竟强硬不得,于此一定程度上也滋长了庞博的气焰。唐先生清楚这样的环境里久谈无利,耗持了一段时间,烟尽之时便起了去意,抬眼看看墙上的钟,“我还有事,想必车子已在外等了,恕不奉陪。”其实方才阿龙倒确是来过,但已被门房一句“唐先生已先行离去”打发——庞博今晚势在必得,为此不惜动杀念。然而那天夜里码头上也确有事要等唐先生到场,过时阿龙寻不到人便打电话到颂安里,唐先生和庞博之间的关系他一直有所感受,以唐先生一贯的行事来看,他认为庞公馆肯定是扣人了,但无凭无据,他一介随从也不好贸然打电话庞公馆,只能让苏佑玲打只电话过去询问。苏佑玲听闻即刻打至庞公馆,庞公馆的电话安在书房外的厅堂,庞博也是怕旁人说漏嘴,一听唐太太打来的,便亲自过去接,“晋鹏早已经走了唔……不在我处,没讲去哪里……”那时唐先生猛然间闯出,一只瓷杯“啪!”一记掼碎在厅堂,“庞博,你混蛋!……师出一门你对我不贰不三!……”电话那头苏佑玲听到唐先生砸物后两声骂的,像是被控制住了挣扎着的声音,庞博又猝然间挂断电话,她陡然心上一紧,打电话喊阿龙来接她,从抽屉取了那把手枪便要带人前往庞公馆要人,然而她又想如此擅自出动是否有失妥帖,届时她一介女流也不便与人周旋。她打电话给桂生,问他的意思,桂生与唐先生早已无甚交情,外加唐先生的脾性,与人摩擦是常有之事,故他也没讲出什么实质性的意思来。苏佑玲知他是推脱之意,想起他先前的为人,却还是由衷说了一句,“你比我年长许多,向来你看待事情我都认是对的,就算你什么都不指示我,我也相信你有你的道理。我懂的不多,也考虑不到那么远,但是我不怕做错事……”桂生冗沉的一口气压下来,亦是几番纠结之后作出的决定,“等等,等我电话……”
电话里庞公馆那边的情况是一团疑云,庞博很是警觉遮掩,桂生说话也算旁敲侧击了,还是一点苗头都轧不出,他隐约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告知苏佑玲他此刻先前往庞公馆,她带人过去在公馆外等候,凌晨之时无动静便进去。
唐先生没想到深更半夜的竟是桂生过来,这下不禁有点顿住,深长的一口烟呼出,一点头,一摆手。这种情境里桂生自然有他的一套路数,迂回婉转,言近旨远,探人口风,调和解怨,而庞博因桂生先前与唐先生交好,对桂生这个人向来心存抵制,认为此人巧言令色,蛊惑人心。桂生今朝得以进入庞公馆,其实也是庞博想控制住他,以免他知晓唐晋鹏被扣后四处搅弄而坏了事态,而桂生在与庞博的几轮聊谈中也感知到了自己的处境,那时候他言语间已经倾向于拖延时间了,既然庞博本着破釜沉舟之心,那就慢慢耗,唐先生码头上的一帮人聚集在公馆外,时间久了势必引人注目,加之此处离杜先生公馆不远,唐先生这个杜面前的新进红人被扣,难免不招来杜方面势力的介入——然而桂生想到的也正是庞博内心一直掂量着的,事情既已到此地步,越是拖延越不利,他也在恼羞成怒中拿出枪来对准了唐先生……
苏佑玲那时在外面等得都按耐不住了,提着枪来回地踱,抽烟,两只手心底里全是焦灼的汗,然而她表面倒也还算镇定,手指撮掇着抬眼一视庞公馆的大门,侧脸问阿龙时间,时候差勿多了——她吸进两口烟定定神,碾灭烟头一挥手,率众砸门。她是像一团火一般地破门而入拿枪对准了庞博的,另一面即刻几个庞公馆的保镖拔枪瞄向她,唐先生顿然坐起朝苏佑玲一声呵斥,“放下!”苏佑玲对着庞博厉声道,“你先放下!”这下桂生拍案而起了,“都把枪放下!”然而庞博已失志,鱼死网破地赫然朝唐先生拨动开了手枪保险,“唐晋鹏,码头的事你同意也得签字,不同意也得签字……”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后来用了一世的时间都没记起来,她的枪支是怎么走火的,如若不是那一瞬的走火,当时的局面是不是还有转机……她记不起庞博被击到时的情景,她只记得他用一股她这世人生都未曾遇到也未再会遇到的力道撞上来!像大街上任何一场惨烈车祸下的撞击,毁灭性地撞上来拢住她,扣住她头往下摁,往下摁!性命交替擦肩的惊心火光里湮灭了耳旁所有的杂响,像戏院正糟糟上演着一出默片的巨大荧幕霍然坍落……她不记得谁把她从他身下拖出的,印象里外面都是人,一路走出来全是人。有人示意她上车,她怔怔的有点一定,低头钻了进去——唐先生根本没来得及往医院送,他是跟桂生讲的,请唐老主持一切,唐老到达之前勿让她走出码头,那时杜先生亦在场。
庞博一枪之下当场毙命,外面业已不知多少人欲取她性命,庞公馆里杜先生压了下来,阿龙一行携其而出,汽车奔赴码头,搬了把椅子让她待在仓库,等唐老福建过来。她辗转徘徊,抽烟,一声都不言语,红着眼眶没有眼泪只是难受,江边上汽灯的强光照射进来,白煞煞一片……她永远记得那一夜的心情,她无数次地记起他给她那把枪时说的“你打了人我替你顶”,乍然入耳,未必经心,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一兑现,用的竟是一场两世相隔,他撞上来的那股力道她此生都心悸!
关于唐老,唐先生从未与人详细谈及过,先前是因他不在唐氏之列,后来则是自觉已无必要。唐老抵沪是上海青帮里一场不小的轰动,辈分较高,道号理贤,杜先生已称之“师太”的一辈,基业在福建,上海也有一定影响力。如此之人,看人看事俱已眼目清亮,境界非凡。唐先生灵柩水路运回福建,叶落归根,唐汇鑫回归唐门,至于苏佑玲,唐老去过码头——午后的太阳光强烈地照着,她萎坐在一辆老虎塌车上,也早已经浑然不知时候,外面的亮光弄不清楚是午夜的汽灯,还是午后的太阳,仓库暗处逆光望出去,戚促晃动的一列剪影走近来,走在最前面是一个长袍马褂的身形,矍铄巍然,凌厉似风,提着手杖健步袭来,她这里的人俱肃然夹道而立。他在距她一丈远处站定,她惶然未敢正脸面对,他一根六道木手杖往旁一靠,卷起着一只黑绸袖管步向她,她经不住一退,抵在老虎塌车上,旁边桂生都是一栗,却还是略微有些挡过来地一拱手,“唐老,晋鹏关照,您老到来之前苏小姐不得走出码头。”一旁杜先生亦证实如此,唐老蓦然定住地侧脸一视,手一垂,一截袖管盈盈滑落,侧身取回手杖倏地往地上闷声一拄,叱然一声,“晋鹏糊涂!”拂袖萧萧而去——他毕生对唐门无所诉求,不沾财帛,不假声名,末了头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跟他唐逸仙开口,岂能不予之一个完全!纵然丧子之痛,此女该杀,然他最终也只能遏抑于心。
她是见到他的灵柩,整个人才一下子哭出来的,双手捂在口鼻,一个人萎下来,萎下来……灵柩于此片码头上船,阿龙抱唐汇鑫立于船尾,船开之时孩子朝她这里一挣,呱的一声啼哭,她猝然恸哭而欲追上去,唐老一根手杖一撂,那一记岿然如一道门槛样将她挡回,桂生随即一把扣住她,暮光里江水一阵阵澎拍上来,江鸥嘶鸣,残阳如血……
三月底,唐老南市开香堂,召集诸位后人评道论事。焚香供烛,理贤带领众徒子徒孙徒曾孙参拜罗祖,参拜三堂主爷神位,各字辈按序分立两边。本次香会主要便是对唐先生上海的家业作一套安排公示,唐老这样的人,讲话自然已是无人会有疑议,唐先生这一世的恩怨纷扰,也算就此尘埃落定。关于苏佑玲,唐老在末尾提了一句,“庞博系苏氏所杀,晋鹏之殒亦有干苏氏,但此人仅吾能杀,他人勿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