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此时已经改名为天兴府了。随着唐王监国、登基的一系列举动,福州城和眼下的年号,都跟着政权的更迭变换了名字。
虽然政权初立,一切都在草创阶段,不过,大明朝廷的体制却丝毫马虎不得。将原来的巡抚衙门改成了行在,巡抚的大堂变成了皇极殿。从大殿的门外一直沿着甬路,每隔三五步,便有一名衣甲鲜明的魁梧汉子手执刀枪警备,完全是照着大明礼仪制度,天子出警入跸的规章执行。
在大门以内,二门以外的空地上,临时充当了天街。满眼望去,都是一片芒丝罗绢的朝服,红色的,蓝色的服色,仙鹤的补子,孔雀的补子,獬豸补子,镶玉腰带,犀角腰带,满满的衣冠禽兽。虽然都是身着大明朝廷的衣冠袍服,但是,也是泾渭分明的分作了几处所在。
从南京等处“从龙”而来(其实就是从南京城逃出来)的武官勋贵们站在一处,南京城中各部院衙门的官员们站在一处。在武官勋贵的一旁,挨着站立着南粤军团体的官员们。彼此之间的敌我友分辨,便在这院内一目了然。
但是,在文官队伍当中,鹤立鸡群的站立着几个人,在他们身上,落下了南粤军系统的官员和武官勋贵们鄙夷、仇视的目光。他们自己也对此了然于心,但却是安之若素。
“哼!吾等自有一团天地正气在胸中,却不怕尔等操莽之臣的爪牙、帮凶!”
这几个人为首的黄道周,整理了一下原本就一丝不苟的袍服冠带,手执笏板,做好了随时上朝的准备。
自从唐王朱聿键逃到了福建,被李守汉、郑芝龙和这位此时出任礼部尚书的黄道周一道拥立为监国,随即登基称帝以来,两边的各种争吵、龃龌便是不绝如缕。
原本南粤军当中以李沛霖为首的从龙派,早就摩拳擦掌的准备到了福州之后便把黄袍披到李守汉身上,自己也好成为开国元勋。在他们看来,李守汉对大明朝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你看,主公拥立了弘光天子,可是,弘光天子不幸罹难,也算是他福薄,被鞑子裹挟北去。这大明江山也算是气数已尽,正好轮到主公治理天下,扫荡胡尘,一统宇内。可是,李守汉却仍旧要拥立朱家子孙!
这些人顿时群情汹汹。不过,李守汉对南粤军的统御能力远非大明朝廷能够比拟的。尽管内部意见很大,但是在主公乾纲独断面前,也只能是悻悻而去。
李守汉好不容易将内部意见统一,将那件黄袍子从自己面前递到了唐王殿下面前。但是,黄道周等人的态度,却正好应了那句俗话,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当郑芝龙领着一群南京城中的勋贵武官联名上表,要求唐王朱聿键“为天下计、为祖宗社稷计”,毅然决然的挑起皇帝这副担子的时候,黄道周门下弟子毛玉洁却跳出来指责。
“伯爷等如此热衷于将唐王监国变为大明天子,居心何在?将此刻北狩胡尘的我大明弘光天子置于何地?”
新建伯王业泰几乎要跳起来照着毛玉洁的脸上来一拳!你娘的!当初在南京城中对弘光皇帝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便是尔等这群腐儒小人!如今鞑虏南下,留都沦陷,朝中奸佞成群结队的投降了胡虏,尔等不思报国,不想如何收复河山,却在这里仍旧玩弄党争?!真真是该打!
但是,他却被诚意伯刘孔昭一把拉住了。开玩笑,这厮这番举动,就是在骗廷杖,就是引诱你动手打他。你一旦动了手,他的狐群狗党羽翼爪牙徒子徒孙们就是群起而攻之,不说把一盆盆脏水泼到你身上,至少也会把这件事给你搅和黄了。
刘孔昭笑容可掬的朝着毛玉洁拱了拱手,“这位同僚,本官也是才疏学浅,对前朝往事有些模糊。不知当年土木之变后,正统天子北狩,代宗景泰皇帝如何便继位为天子,遥尊正统天子为太上皇?”
刘孔昭这话一出口,顿时让王业泰心中大乐,几乎都要叫出声来。对啊!眼下的形势和当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如何当年可行,如今便不可行?当年土木之变的事,在勋贵内部的那份没头帖子,早已流传开来。土木之变是文官集团对勋贵武官们下的黑手,兵部尚书于谦是罪魁祸首这个阴谋论说法,早已被勋贵们认同。前面有家恨,如今又是国体的大事,怎么能够不让勋贵们动容?
“石斋先生,在下才疏学浅,您是宿学大儒,还望指教一二。”刘孔昭将这个烧红了的煤球塞到了黄道周手里,然后满脸诚恳的望着他。
饶是黄道周脸皮再厚,此刻也是一时语塞。难道说皇帝只能由你们这些文人来拥立?我们拥立便不可以?须知,你们可是一下就把一个外藩亲王变成了皇帝,我们可是还走了一个监国名义的流程的!莫不是说,这大明朝廷的皇帝,便是尔等文官豢养的?只能从尔等的裤裆里掏出来不成?
“兹事体大,还要从长计议得是。”想了一会,黄道周这才勉强开口回话。
“石斋先生此言差矣!如今留都沦陷,奴酋气焰嚣张,各地鞑子颇有鸱张之势。为了激励大明军心士气,我等必须要尽快拥立天子,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
刘孔昭这话,颇为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顿时让毛玉洁等黄门弟子们同仇敌忾起来。一时间,这群人一拥而上,狺狺狂吠。
坐在监国位置上的唐王朱聿键微合双目,看着眼前势同水火的两派人马,为了要不要立刻拥立他做皇帝一事大肆吵闹,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发言权,心中好不是滋味。按照一般的套路,就算是全体通过了要他勉为其难的担负起皇帝这副重任的请求,他也要三番五次的推脱,说自己德行不够,福气不足,品行不够等等理由。
可是,说到底,那都是剧本,都是演给天下人看的。谁要是说他朱聿键朱监国不想当这个皇帝,第一个吐他一脸的就是朱聿键了。老实说,从凤阳高墙里被放出来,朱聿键就一直有一种大馅饼不停的砸在他身上的感觉。
他本来是朱元璋九世孙,唐端王朱硕熿之孙。崇祯五年嗣立唐王,崇祯九年因率兵勤王擅离南阳获罪,发往凤阳高墙圈禁。却不想躲过了李自成大军横扫河南的狂风暴雨。朱由崧在南京登基大赦天下时获释,从唐庶人又成为了唐王。
随着弘光元年的惊涛骇浪,他从杭州避乱南下,却又被人们奉迎入闽监国。“这大概就是亚圣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吧?”想想这些年来的遭遇,朱聿键心中不时的闪过这样的念头。
当年成祖爷起兵靖难之前,也是要在北平城中装疯卖傻一番,才有了后来的种种作为,最后建立了惊天动地的事业。成祖能装疯卖傻,在北平城中吃屎喝尿,他为啥不能韬晦一番呢?横竖以后史书上都会为人君讳的。只要需要,住什么地方什么生活水平都能说是吃苦受罪,怎么写检查和保证书承认错误都能说压根没有这回事,哪怕是在全国人民雪亮眼睛之下也可以,子女怎么胡作非为都能说是子女人人凭本事吃饭。
无论如何都要先登上皇帝宝座才行!
可是,距离那张宝座只有半步之遥,冕旒冠已经是伸手可就了,但就是咫尺天涯。
“哼!这群狗东西!”朱聿键心中早已将黄道周等人的祖宗十九代都骂了一个遍,但是面皮上还是丝毫不以为意。免得被人说喜怒形于色,望之不似人君。
“祖制,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六部给事中,乃高皇帝所设,专以监察、弹劾百官之用,刘孔昭,你质疑谏官之制,便是对高皇帝不敬!”
“祖制,御史职责专劾百司,辩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刘孔昭、王业泰,尔质疑御史职责,是何居心?”
朝堂上,毛玉洁和一群御史文官们将刘孔昭与王业泰团团围住,口水不断的喷到二人的脸上,如果不是一旁有数十名虎视眈眈的彪形大汉充当着大汉将军的角色维持着朝堂上的秩序,只怕这两位为梁国公先驱充当门下走狗的伯爷早就被这群正人君子们围殴了。
“咳咳咳!”黄道周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顿时,文官们安静了下来。刘孔昭也终于可以用袍袖擦去脸上的吐沫星子。
“大将军,本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一番。”
李守汉心中雪亮,这是见手下的徒党们占不到什么便宜,老师或者是大boss出来了。
“黄大学士,若是有公事,还是先请稍稍等候片刻,待将监国登大明天子之位执掌天下的大事定了下来,再行请陛下处置。若是私事,也请等散朝之后你我二人商议。”
得!李守汉将门封得死死的,让你一点余地都没有!你有什么公事能够比天子登基还要大?如果是私事,那就更加没有理由拿在这个场合说了。一句话顿时噎得黄道周半天说不出话来。想不到用来对付别人的大义名分之说,如今被别人用来对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