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夜里,於大又梦见了广忠和竹千代,他们在波涛汹涌的海中,大喊救命。睁开眼,朝陽已经照到了隔扇上,於大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好像涨潮了,她听见海浪冲刷石板的声音。
此处为刈谷城汐见殿的一角,於大出嫁之前曾在此住了十四年,松涛和海浪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城内的空气却已完全不同。父亲已经亡故,先前的亲信也被同父异母的兄长信元无情驱逐。信元进行了各种变革,试图将父亲的影响扫除殆尽。
他为自己新建了居室和大书院,还偶尔会从京城招来一些连歌师。於大这次回到刈谷,就像是进了另一座城。和於大甚为亲密的同母兄长信近已经不在,服侍她的这个侍女亦很陌生。这让她愈发思念冈崎。一闭上眼睛,她便想起竹千代,一走进卧房,她便似听到广忠的声音。
於大站起身,拍手叫人端来水,开始默默地梳洗。她擦掉汗水,漱了口,梳完头发,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隔扇。回到了娘家,她却有一种被发配到孤岛的感觉。别离之后的日子,她唯有这个习惯雷打不动:望着早晨的天空,对着冈崎方向双手合十。
起初,她是想向神佛祈祷,保佑广忠和竹千代平安,但不知不觉,祈祷变成了幻觉,她觉得自己好像和丈夫、孩子的手合在了一起。她开始觉得,对于一个女入,神佛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竹千代醒了没有?”於大想着,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竹千代。正因为心中有这个儿子,她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请佛祖保佑我的孩子……”她祈祷的时间总是很长。直到海面微微泛红,鸟雀的叫声在附近的树枝上响起,她才停下来。
“小姐。”侍女等她祈祷完之后,才开口。这个侍女和於大同岁,名信乃,是一个下级武士的女儿。“杉山元六大人求见小姐,正在门外等候。”
“哦。”於大不由回过头,“让他进来,我正有事要找他。”
信乃毫无表情地离开了,未几,带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强壮武士。
“小人有事向小姐禀报……”杉山元六可以说是唯一没有被驱逐的父亲的宠臣之子,目前成为家老。於大有些焦急地看着元六:“是冈崎有什么消息吗?”
“是,酒井雅乐助大人捎信来说,少主平安无事。”
“谢天谢地。昨晚的梦一直让我担心,恐是太累了。”
“小姐……”
“哦?”
“小人今天陪城主去了一趟跑马场……”元六看到於大眼神忧郁,却愈发美丽,慌忙移开了视线,“城主命小人劝说小姐改嫁。”於大微笑不语。
“要是行动比冈崎慢,小姐就太可怜了。”
“比冈崎慢……”
“是,听说冈崎城主已经决定迎娶田原的户田弹正之女。”
於大的笑容僵住。“田原……”她原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但猛听到此事,依然难过异常。既然已经和广忠散去,照理不该再生嫉妒,但刚才心中的那一阵绞痛又是为何?是对那个即将成为竹千代“母亲”的女人的嫉妒,还是依然对广忠情缕未断?
杉山元六能够体会於大的心情,他望着窗外的天空,“城主说,他非常清楚男女之情,因此让小人来劝劝小姐……”
於大不语。
“小姐,您意下……”
“元六,且等一等……等一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小姐说得简单,您不知道城主的想法。城主他……”他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小声道,“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便由不得别人。”
这一点於大也非常清楚。当时广忠惧怕今川氏,决定把於大送回刈谷时,信元火冒三丈,甚至计划把送於大的冈崎家臣全部杀掉。於大猜测出信元的想法,故在渡过矢矧川不久,便让冈崎众人回去,他们也才得以平安无事。元六似乎想告诉於大,对信元不可大意。
“小姐可能还不知,”元六低声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广濑的佐久间大人,一是阿古居的久松大人。小姐必选其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城主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他六亲不认。”
於大阻止了元六:“这话传到他耳中怎么办?”
元六没有回答,单是往前近了一步,小声道:“小姐,您听说过藤九郎公子的传闻吗?”
於大当然听说了。生在大名家,却和城外的女子私通。冈崎城中人人都说,这种事实在少见,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竟然还为此丢了性命,真是愚蠢!
“最近有传言说,公子还在人世。”
“他还活着?”
“是。因此,当年那个陰谋也暴露了……听说藤九郎公子是因为得罪了城主,才背上了莫须有的污名,浪迹天涯,无家可归。”
“这……这可是真的?”
元六点了点头,“因此小姐万万不可开罪城主。是佐久间大人,还是久松大人,小姐必须早作决定。”
於大沉默,屏住呼吸,盯着元六。哥哥藤九郎信近竟然是得罪了信元而遭陷害……
“藤九郎公子……”元六再次变得面无表情,说道,“他反对城主投靠织田。为了除掉这个绊脚石,城主把藤九郎公子骗到自己经常去的熊邸,让他背上不义之名,借织田刺客的刀杀了他。藤九郎公子也非平庸之辈,装死逃了出去。城主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