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享有牙尖嘴利,战斗力强美誉的汪小官人,面对这露骨的讥诮,此时此刻却显得没事人似的,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对方嘲讽的是自己。程乃轩也是事先就被汪孚林敲过无数记木鱼,深知没必要这会儿置气,因此只当没听见,和汪孚林一块上前躬身行礼。然而,他们两个忍气吞声,叶大炮可不是好欺负的人,他见王汝正冷着脸背手径直往义店里去,落后一步的他便哂然一笑。
“王观察说徽州人才辈出,这倒是不假,徽州取士,在整个南直隶素来能排进前五。此次提学大宗师岁考,孚林和乃轩全都名列前茅,卷子贴在府学门外,六县生员无一质疑,确实是少年人才难得。更难得是,身为诸生,还能够踏踏实实体谅民生疾苦,因而百姓交口称赞。也不知道是哪个尖酸刻薄,却又没实际能耐的家伙瞎传一气,说什么翻手为云覆手雨,简直滑稽可笑!”
—无—错—王汝正刚刚在预备仓闹了个人仰马翻,叶钧耀赶来之后却也不闻不问,只冷眼看他折腾,此时此刻却如此反唇相讥,他顿时心中一跳,反身死死瞪着人,眼神顿时极其凶狠:“叶知县这是责本司闻风就是雨,偏听偏信?堂堂一个歙县预备仓,总共却只有一千石粮食,你这个县令责无旁贷!”
这要是刚上任的时候,被直辖四府的一道上官如此责问,叶钧耀定然立刻怂了。可他现在这个县令已经当了将近一年,民间风评极好,政绩斐然。就连徽州知府段朝宗都对他另眼相看。再加上先后摊上了好些大事。却都硬碰硬披荆斩棘走过来了。所以,有了底气的他见这会儿矛头直冲自己来了,顿时**地说道:“王观察似乎弄错了一件事,虽说朝廷这些年来屡次下旨整饬预备仓,但各府县积弊已久,本县接任的时候,就不过七百石积存!”
他越说声音越大,竟是又前进了半步。几乎和王汝正的脸只隔了不到半尺的距离:“账册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本县上任之后,从县衙公费上一分一毫挤出来的钱,给预备仓添了三百石粮食,怎么到了王观察嘴里,却成了本县的罪过?”
王汝正当年从前途无量的监察御史任上被调出京,明升暗降当了分巡道,这次又被调来分管徽宁池太四府,下头属官至少明面上都还恭恭敬敬,何尝遇到过叶大炮这样的二愣子?他简直连肺都要气炸了。指着叶钧耀正要喝骂,却不想人竟是眼睛瞪着自己。陡然提高了声音。
“另外,如果本县没记错,王观察是分巡道,不是分守道!按察分司管的是刑名,不是民政,管不了预备仓!如果王观察硬是要就此抓本县的小辫子,可以,咱们到段府尊面前评理……不,干脆去南直隶找海抚院,找巡按南直隶的各位监察御史,我倒要看看,这大明朝到底有没有这个理!”
此时此刻,程乃轩已经瞠目结舌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汪孚林,低声问道:“叶县尊这是吃炸雷了?怎么感觉他和你当初和人顶牛时差不多。”
那还用说?叶大炮别的本事也许寻常,可放大炮的本事却是一流的。汪孚林心里这么想,置身事外看好戏的兴致就更浓了。
在众人背后的义店里,小北在里屋隔着门缝观察着外间这动静,对比叶钧耀这面对上官据理力争的气势,再想想胡松奇那些令人齿冷的行径,她再一次深深觉得,自己这些年栖身叶家是多么的幸运。而何心隐还是第一次见叶钧耀,对于小小一个县令竟敢力抗分巡道,气势分毫不落下风,汪孚林所言小北呆在叶家远比归宗能过得很好,他不知不觉也竟有几分认同。
王汝正没想到叶钧耀竟是揪着自己是分巡道而不是分守道这一点说事,这可谓是直接戳到了他的伤疤。一时间,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是大声咆哮道:“大胆,你大胆!本司要弹劾你目无上官,渎职包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钧耀今天是真豁出去了,打定主意今天要不能把这个该死的按察副使给顶回去,他就丢乌纱帽回老家!看到四周围已经有看热闹的百姓围拢过来,他竟是振臂一呼道,“歙县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全都来评评理!这位是徽宁池太道王观察,他如今声称要弹劾本县目无上官,渎职包庇,本县在这倒要问他,本县渎的是哪门子职,包的是哪门子庇?证据何在?”
汪孚林笑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上来的百姓发出了一阵骚动,也不知道多少人声援叶大县尊,他便啧啧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得民心和不得民心的差别。这还是王汝正的另一层真面目尚未被撕开。倘若被人知道,就是他当初抄了胡宗宪的家,只怕今天他能不能囫囵回去都不知道。”
程乃轩幸灾乐祸地耸了耸肩,回头望了一眼义店,见那些粮商显然是打算缩头乌龟当到底,他方才没好气地说:“话说你硬是让我把这些家伙请过来,难不成就是让他们躲那儿瞧热闹的?这些家伙最不是东西,唯利是图,如果看到咱们落难,一定会一块恶狠狠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