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棠抬头道:“你是说王七善所说的浙江巡抚……温思道?”
雨化田点了点头。
顾少棠叹气道:“自从下江南调查,就步步艰难,一直身处迷雾之中,好像每每有所发现,就会跌入更大的困局,章阁老,沐家父子,王七善……一个接一个,真怕就算我们赶去,这个什么浙江巡抚也跟前边的几个人一样下场。”
雨化田知顾少棠禀性刚强,极少出此沮丧言语,怕是王七善之死对她打击甚大,宽慰道:“你不要灰心,幕后之人急于杀人灭口,未必已经知道王七善死前已经将温思道的名字泄露给我们,这一句,我们得先手也未可知。”
顾少棠心中略觉宽慰,低声道:“希望能如你所说。”略一回神,来这才发现雨化田缠在自己腰间的手,方才心神激荡竟没发觉,此时再要避开,却又刻意了。
雨化田见她眉间忽现尴尬之色,顿时明白过来,收回手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去杭州府,会一会这个温思道。”
顾少棠松了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马上就是出席,官面上应酬肯定不少,温思道虽然没见过你,但杭州府的大小官吏,认识你西厂厂公总会有几个,恐怕要委屈督主大人再改个装扮了。”
雨化田微微一笑:“吃些委屈倒也无妨,就是不知将军肯不肯领我的情?”
顾少棠面色一红,咬唇道:“我……”
雨化田又是一笑,摆手道:“罢了,我不逼你,那就如上次在扬州一般,稍作改扮,杭州的臬台知府,对我不甚熟悉,不会一见就认出。”
二人当下改扮,顾少棠一直在军中,见过她的浙江官员甚少,只做寻常书生打扮,雨化田则在上唇和下颚都贴上了胡须,扮作个走江湖的方士。从白凤镇折转向西北,走山阴,绕过萧山,不到两日,已经到了杭州城之外的一个小镇之上。
雨化田抬眼看看了落日西沉:“天色已晚,再赶路只怕也赶不上城门关闭,不如在镇子投宿一宿,明早进城吧。”
顾少棠正腹中饥饿,闻言也点头称好。
路边正有家酒楼,红灯高挂,排场甚大,二人栓了马走了进去,顾少棠走到柜台之前,吩咐道:“我们要两间上房,酒菜一桌快些送到房中。”
那掌柜满脸堆笑道:“二人客官,今儿不巧了,酒菜不能用,上房也是没有。”
顾少棠这才发现酒楼中只有伙计来往忙碌,并无客人,奇道:“你们这么大的酒楼,怎么不让人吃饭,还连一间房都没有?”
掌柜道:“客观有所不知,是抚台老爷的二公子明日娶妻,娶的是金华府鲁员外的千金,送亲的队伍把小店的所有客房都包了,您多包涵。”
顾少棠道:“抚台?巡抚温思道?”
掌柜吃了一吓,小声道:“不敢直呼抚台老爷名讳。”
第二天一早儿,鲁家千金顶着金线绣鸳鸯的大红喜帕,喜滋滋的坐进了八人抬的大红花轿,虽然娘家也是家财万贯,总比不上官家的朱门高墙,这一嫁,父亲在金华地面上都更有面子。
双层轿帘一放,新娘子还正得意间,忽听得耳边有个润糯的声音低声道:“不要出声。”
新娘子赶紧扯下头上喜帕,向两旁一瞧,轿中不知何时已经又多了两个男人,一个是清俊书生另一个留着怪模怪样的胡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口欲呼,却只觉肋间一麻,尖叫就哑在了喉咙里。
顾少棠同情的看她一眼,安慰道:“让你不要出声的,虽然他点你哑穴,但我们并无恶意的。”
新娘子如何肯信,只惊慌万分的盯着二人,作势要挣扎站起。
顾少棠迅速失去了耐心,压低声音道:“你要是不怕温巡抚家知道新媳妇花轿中有两个陌生男人,就吵闹挣扎好了。”
新娘子虽是女流,但显然也是识时务的俊杰,闻听此言,登时安静下来。
轿外的锣鼓齐鸣,轿身一晃,已然起轿。那喜轿甚是华丽,檀木镶金,几重帷幔,本就十分沉重,虽然又多了两个人的分量,分摊到八个轿夫身上倒也不十分明显,只道鲁家又给女儿塞了什么陪嫁的金银。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喜气洋洋,朝着杭州城而去,不到正午已经进了巡抚大人的宅邸。
喜娘刚要上前,却听得轿中一个温婉的女声道:“不要掀开轿帘,我不见生人”
喜娘心道:“果然是大家闺秀,这么讲规矩”于是笑道:“姑娘的意思是?”
里头女声道:“让所有人退出院子,你去后边把我母亲请来,一齐接我,才肯出轿子。”
她语气甚是坚决,喜娘无奈,只得让家丁人等先退开,所幸这要求也不算太麻烦,自己一溜小跑到后边去找鲁家老夫人去了。
周围暂时寂静下来,似有低声笑语闪过:“多谢相送”,站在院外的家丁只觉眼前灰影晃动,再定睛一看,却是无人,喜娘和鲁家夫人一齐走了过来,掀开轿帘,扶出了哆嗦的新娘子,喜娘有点奇怪,怎们这姑娘突然全然无方才的大方之气。
此时两个不速之客已然身在温府后宅,顾少棠看了看雨化田,颇觉有趣,笑道:“想不到厂公大人竟然也坐了回花轿。”
雨化田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过了一会儿,又看她一眼,又是一笑。
顾少棠给他看得心中打鼓,颦眉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雨化田低声道:“你若穿那姑娘的嫁衣,不知是什么模样。”
顾少棠秀眉一颦,嗔道:“你不是好人,这都什么时候,还说这些疯话。”
她轻嗔薄怒,令有一番动人,雨化田心中一动,刚要回答,却听得前方月洞们后脚步散乱,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脚步匆匆奔了出来,都是体格健壮神情凶悍,一看都不是良善之辈。
顾少棠心中一惊,难道已然被人发觉不成?拉着雨化田飞快藏身在花圃假山之后,
脚步声也一路跑将过来,忽然一个声音喝道:“你们不看着那乡巴佬,这是要赶着投胎去?”
一个大嗓门回道:“李管家,我们哥儿几个跟那乡巴佬开了点小玩笑,没想到那土包子不经事……”
被称为李管家的人道:“怎么了?”
那大嗓门道:“撞到墙上,又吐了点血,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成。”
李管家怒道:“今天二少爷大喜的日子,弄出这么大事,也不怕老爷拔你们的皮,那个姓范的土包子好歹也是个官儿……”
大嗓门赔笑道:“他跟咱们老爷比也配叫官儿?李管家,你给老爷美言两句,饶了我们吧。”
李管家道:“王四,你去找府里的郎中给他瞧瞧,别真的弄死了,你们回去看着,现在花轿刚进府,要命的就别现在去给老爷添堵。”
那大嗓门唯唯诺诺答应下来,派了个人跟李管家走,自己带着另一个人又转身朝月洞门回去了。
顾少棠一扯雨化田袖子,低声道:“跟上他们。”
二人跟在两个家丁之后,穿过花园,又是一片竹林,在黄土小道之后,却有一间红砖的小院,两个家丁叫开了门,紧接着把黑铁大门紧紧掩住。
这院子不大,围墙却是甚高,但对顾少棠和雨化田来说并不值一提,二人绕到屋后,提气一纵,伏在了墙头之上。
顾少棠小心点朝院内望去,却见小院之中,中间有七八个黑漆漆的铁柱子,靠左手的一根铁柱子上,用粗绳绑着一个人,瘦小干枯,花白胡子,头上身上都有血迹,脸上青肿的看不出本来面目,不知怎的,顾少棠还是觉得他有点眼熟。
那人呻吟了一声,大嗓门的家丁啐了一口,骂道:“西北来的土包子,还给敢老子装死,等会老子在铁管子里装上炭火伺候你。”
雨化田忽道:“你想起他是谁了吗?”
顾少棠脑中突然一亮,差点失声叫出来,强自压抑着声音:“是……范长亭。”想起那个不懂用兵,但拼命死守亦州,明明吓得半死,还在景恕面前为自己据理力争,带着一个可笑的头盔,小个子亦州太守,她胸中不由一热,接下来立刻专为不可遏制的愤怒:“这些家丁,是仗了谁的势,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
雨化田道:“以他的年纪和资历,原本做个太守已经算是到顶儿了,但朝廷念他守亦州有功,好像给他放了个江南盐务的官儿,江南富庶,盐官更是有油水可捞,这是格外的优待了。”
顾少棠义愤道:“吊起来打得半死,可真是‘格外优待’!”手臂撑起,纵身跃入院内,轻如灵猫没有半点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