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斯璎带了五分惶恐,一分怨气地看向王俭。对于郑斯璎的醒悟,王俭并没太在意,只是冷漠地转过头去,向某位官吏递了个眼色。
显然这第二颗棋子早就备好了。
郑斯璎怨气愈浓,却不敢显露出来,只道了声“辛姑娘好才学”,就退回席,低着头阴阴不语。
那官吏一袭青袍,头戴乌纱幞头,移步至场中,向李赫行过礼,遂看向辛夷,下颌一抬,眉间浮起股轻蔑。
“在下翰林学士王文鹏。来向辛姑娘请教。”
“原来是王家的学士大人。有礼。”辛夷意味深长地瞥了王俭一眼,冷声道,“辛夷区区小女子,却惊动了学士大人,也不知是王俭大人太看得起民女,还是大魏的翰林学士太闲,对闺中才学都如此上心?”
毫无掩饰的挖苦。又是王家人,又是王俭派出的杀棋,两头都是死仇,辛夷毫不介意直接亮刀子。
王文鹏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祖训曰: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既然是圣意要尔与使臣大人讨教,在下姑且不治你邪逆之罪。不过,尔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还真以为经史子集之学,都和你的绣花针一般容易么?在下身为翰林学士,若不让尔见识下真正的大家之学,倒让他国使臣,以为我大魏无才学之人,一个小女子都能逞英雄了。”
又是自诩治罪,又是抬出绣花针。王文鹏的下颌快仰到天上去了,要不是王俭的命令,与一介民女讨论学问,他都嫌自掉身价。
辛夷翻了翻眼皮,语调仍极其温驯:“既然大人如此自信,那不如下个彩头,也为宴席添个乐子。若小女子凭三寸口舌赢了大人,愿向大人讨赏。若是输了,凭大人方才所言,大人也不会与民女一般计较罢。”
“好大的口气!”王文鹏一声怒喝,然而想到自己乃翰林学士,用过的墨比辛夷吃的盐还多,输的可能性根本不会有。
“也罢。赢了如你所愿。输了本大人也不与你计较。否则吾堂堂七尺男儿,倒显得与妇人一般见识了。”王文鹏冷笑几声,径直开口,“方才尔曰:不言,谁知其志?不言,何以鼓天下之动者?简直是荒唐!尔听好了!”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注1)
王文鹏都懒得和辛夷费口舌,直接搬出孔圣人的话,一个千钧泰山压下来,想把辛夷压得粉身碎骨。
孔圣人之言,一字如万语。无论后世哪个大贤,都无力压得过去。
场中诸人看辛夷的目光,已如看个死人,甚至都开始恭喜王俭,说些“辛氏不知天高地厚”的谄媚话。
郑斯璎更是心底怨气一扫而光。能看到辛夷出丑,受点王俭的气,也值了。
然而,辛夷却是不慌不忙,淡淡地抬高了语调:“若辛夷有德,则多闻阙疑,慎言其余(注2);若辛夷无德,则括囊,无咎无誉(注3)。”
没有直接反驳孔圣人的话。而是绕个弯子,将矛头扯到了自己身上:承认或有过,却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反倒赤子心肠。
熏凉台一静。鄙夷声嘲笑声,连同涌向王家的谄媚声,都哑在了喉咙里。
王文鹏唇角微僵,眸底划过抹狡猾:“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注4)。就算尔偷看了经史子集,然辛歧为尔父,出身仕门,怎会不知纲常,纵容尔染指四书五经?”
辛夷的火蹭一声就窜上来了。
王文鹏这是拿辛歧说事,逼她非议自己的父亲。非议是对父不尊,不非议是承认自己违逆祖训,两条路都是悬崖。
才压下去的嘲笑和谄媚,眼看着又要死灰复燃,辛夷嫣然一笑,毫无惧色,语调愈发掷地有声。
“春雨如膏,滋生万物,农民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普照四方,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辉光。天尚不足何况人乎(注5)?又者,君听臣遭株,父听子遭戳,夫妻听之离,朋友听之别,乡邻听之疏,亲戚听之绝。男儿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注6)。辛夷不得明晰,望大人恕罪。”
辛夷再次绕过了辛歧,直接抨击王文鹏:辛歧教女如何,或有功或有过,然终归是我辛家事。尔一介外人,妄加评论,才是违逆祖训。
王文鹏终于变了脸色。
王俭眉间乍然腾起股戾气。
郑斯璎俏脸一白,贝齿咬得咯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