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咬了咬牙:“下游的百姓该活,难道两岸的我们就该死?”
“呀,话也不能这么说。”辛夷唬得一急,“政治一事,本就无情。这个国有千千万家,亿万万苍生。大明宫要做出最利于整个家国的决定,而不一定有利于每个人,这不可能,也是做不到的。必得有弃有舍,虽无奈,但也是正确。”
正确二字,刺得长生浑身一抖。
他猛地抬头,眼眸通红,毫不留情地直视辛夷,一字一顿:“小家为小,家国为大。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家国的决定,是么?”
“是。”辛夷意外长生突然的冷静,但也毫无避讳地直言。
“两州为小,全局为大。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全局的决定,是么?”长生神情愈发平静,眉间氲起股哀然。
“是。”
“下游人多,多数为重。所以要做出最利于多数的决定,是么?”长生静静发问,彼时血红的眸,已全部变为了悲凉。
“是。”辛夷深吸一口气,同样神色平静地,毫无迟疑地,给出了答案,“全局为大,家国为大,多数为重。所以比较大河两岸和下游的繁华与人口,淹两岸,保下游,是最好的选择。”
长生陷入了沉默。他盯着辛夷,辛夷也盯着他,二人无言得凝视,无声的目光里都是刀光剑影,质问如刀,香佩吓得大气不敢出,偷偷躲到了一边。
长生眉眼凛冽。辛夷风平浪静。房里的空气忽的冰冷刺骨。
他没有错,她也自问无愧,政治本是无情,治国本就难问善恶。
长生猛地起身,转头就往门外走,临到门口,又一个踉跄顿住,重重地扶住门框,指尖把木柱子都掐出了条白印儿。
“辛姑娘,长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国这些大道理,长生不是不懂。如果我是晋王,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即使自己就是丰州人。只是。”
长生顿了顿,微眯了眼。半挑起的门帘里漏进来几点雪花,融化在他眼角,将他上涌滚烫的血冷却,他才能堪堪说下去。
“只是,辛姑娘,或者更多和辛姑娘一般,站在棋局巅峰,握一方弈权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你们奏折上计算人命的一串数字,是多少小家视若全部的顶梁柱,你们所谓为家国舍局部的正确道理,是多少百姓用血泪铺就的太平,你们朝议上轻描淡写沦为各方博弈的水患,是多少苍生命运就此转弯的劫难。”
长生吁出口浊气,语调颤抖:“你们不会懂,你们再正确再贤明再伟大,也不会懂。”
你们不会懂,永远不会懂,哪怕大义朝天,青史流芳也不会懂。
因为你们始终站在云端,看不清也看不见,泥土中千万万蝼蚁。
辛夷瞳孔一缩。整个人愣在原地。
长生艰难地扶着门柱,抑制住发颤的腿,一步三晃地走出去,头也不回,背朝辛夷,沙哑的低语,随雪风灌进屋来——
“家国大义,我懂,都懂……我只是……恨透了你们这种理所当然……”
雪风呼啦倒灌,横板帘子垂下,那男子身影乍然消失不见。房里只剩下了辛夷,还有个只顾重新生火塘的香佩。
辛夷呆在原地。脑海空白一片。
长生最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如洪钟大吕,敲得她灵台嗡嗡直响,敲得她心房震彻,敲得她没理由的就红了眼角。
一语惊醒梦中人。
辛夷忽的想起,棋局最开始,辛周氏教给了她“家国”,她一直以为是青天大义,但如今看来,好似错了,至少,辛周氏真正想教给她的,不是那个意思。
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光风霁月,落棋无愧于心,无愧于苍天,但如今看来,她做的并不见多正确,甚至,这种正确,只是有更多看不见的其他人,在用苦难为它支撑。
家国,有时是最灿烂的鲜花,有时是最无情的刀剑,但无论如何,它和百姓中间,隔得不仅仅是一道“明君贤臣”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