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熬夜完的早晨,不知道为什么都显得特别特别的冷。我没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抬头发现钱唐母亲虽然画着精细的妆,却同样显得神色疲倦和阴沉。
等早餐都上齐全,她还是全无动静地沉思。我确实是饿得急眼了,又没法先动筷子,耐心再等了五分钟才不甘心地开口叫她。
“吃饭了?伯母?伯母?伯母?”
她抬起眼睛望着我,突然冷不防开口说:“我以为今天也见不到你。”
我不由“啊”了下。这话什么意思,今天见不到我是什么意思?
钱唐母亲往旁边微微一歪头,我才后知后觉发现今天餐桌上显得特别空。她儿子肯定还在犄角旮旯里罚跪呢。但平常总在的蟑螂属性小表姐同样不见踪影。
不用想,梁细细估计又巴巴陪钱唐去了——我操,怎么就能那么闲?都成年人了做事还那么幼稚,有空怎么就不知道帮我写写作业啊!
“阿唐那薄凉个性,”她开始数落起儿子了,“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能拉到人去陪他。但别人陪来陪去,最后又不能成为他累赘。细细聪明归聪明,却看不到这点——”
她看着我:“你年纪小,倒是性格更独立。”
……独立个屁啊!我听钱唐母亲点评钱唐和梁细细,再联想到他俩还凑一起呢,那叫一个心里不舒服。但万事有轻重缓急,我总得先吃口早饭啊!
“唉,都是造化弄人。”她说,“细细无论如何也有了个孩子,阿唐怎么就……”
我死命地盯着眼前没有热气的粥,勉强挤出句万金油接下茬:“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强求,伯母。我们先吃东西吧,伯母。”
“这我明白。”她点了点头,从桌子对面瞟我一眼,“阿唐那种袖里阴阳的烂脾气,肯主动告诉你这件*,应该是极看重你。”
我打定主意早餐后就奔去看看钱唐和梁细细又在干嘛,随口应了声:“噢,他估计觉得我不会为这事嘲笑他吧。”
钱唐的母亲突然不出声了,只专注地盯着我的脸来回看。
我不由移开视线,心虚想姑奶奶说谎难道又被看出来了?好吧,我承认私下里其实取笑过钱唐几次。只是他每次的回应也是像他母亲现在这般:直接又严肃地盯着我。再到后来,我就不提了。
“谁会为了这事取笑他?”钱唐母亲终于再开口,她眉宇里的哀伤和愤怒全面褪下,有股淡淡的威严感蔓延出来,“大丈夫一生在世,岂止单纯是为了生儿育女而苟活?”
我说:“对啊,那您现在也就别罚他跪了呗。他都跪了一夜了。”
钱唐的母亲不由再一愣,突然间,嘴角边无声地微笑一下。
“小老甲鱼。”她摇头说。
“啊?”
“几句话就被绕进去了。早看不出唷,阿唐居然带了个小老甲鱼回来见我。只可惜他爸爸都看不见。”
甲鱼?什么甲鱼?在哪儿呢甲鱼?我怎么没看见啊?难道被我吃了?
剩余的用餐时间,钱唐母亲也没让我好好吃饭。她用闲聊的语气,开始很仔细问我家的情况、我的学业,我和父母的关系等等等等。而那顿完全没有甲鱼影子的早餐吃完,我也没立刻走成。
钱唐母亲虽然答应把儿子叫回来,但也不肯放我走。而且,她开始挑战我最讨厌的话题——真不知道钱家的人都相信什么古怪道理,眼前这位伯母跟她逝去的丈夫和儿子一样,认为自己有神奇的办法能让我和我爸言归于好。
“怎么父女间关系闹那么僵?我打电话跟李部长谈谈,父女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大问题?”
“别打电话了,伯母。我爸都已经把我打出家门了。”
“说笑。”钱唐母亲又化身为北方居委会大妈,“虽然我同样对阿唐动气,但父母和孩子间总还是有互相珍惜、互相尊重的默契。”
“那是您家的情况。但在我家就完全没有。”我冷冷说。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她微微有些动怒。
我管她呢!此刻也毫不退缩地看着她。
“这丫头,一说到自己家的事怎么就立马翻脸。”钱唐母亲却松动了表情,她慢腾腾抿了口茶,再问了句,“那打算和家里僵着,永远不见你父亲?”
“目前就是这么打算的。”
“孩子气!做父母的总会对孩子心软。想想看,等以后你结婚、生子的时候——”
“没这一天。”我沉声说,“首先,钱唐不结婚,其次,他也不会有孩子——”
钱唐母亲眨了眨眼,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打断我,原来钱唐已经缓慢走进屋。而在他身后,还跟着梁细细正复杂地望着我。
说实话,我是看着他们在一起就烦。但现在,我没心情吃那份醋,更不打算继续跟钱唐母亲继续聊了。
因为在突然间,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是太他妈悲剧了。我得思考下自己怎么走到这么倒霉的境地。钱唐母亲偏偏跟着我站起来,她对钱唐说:“阿唐,你好去送客了。”然后对我说,“继续陪着伯母吧。”
我这么个拒绝黄赌毒的优秀大学生,被钱唐母亲莫名其妙地拽到他们村另一所人家打麻将……我还是称之为山庄吧。在被这山庄的豪华震惊前,女主人急忙摆手:“农村里的地都很便宜呀,我家布置肯定没有钱老家好。”
曾经,我最大的愿望是当个男孩。但现在,我最大的愿望是当个生在农村的男孩。当然,最好生在钱唐他们村里。
钱唐不太喜欢他们老家,他小时候在祖父家住居多,又从小到大在外求学,更喜欢英雄不问出身的城市。但当我知道他们村的牌局2万起,身家没有多少千万根本不敢在村里开车,彼此之间连直升飞机都交换的时候,不由深深爱上这个淳朴的农村。
唯一的问题是。
“我不会打麻将,伯母。”
“年轻人总要学一下麻将,不然出了社会怎么应酬?”
我觉得我和钱唐母亲一定不是混得同一个黑社会。
她们教了我炸金花,长沙麻将、杭州麻将等等等。但到了最后,我依旧没怎么掌握要领,只能学着她们利落的出牌。然而打麻将氛围确实好,刚开始我冷得借了条羊绒围巾,后来穿着短袖坐在热火朝天的牌局旁,再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居然能听得懂点吴话和上海话聊天了。
和钱唐母亲打牌的都是村里的主妇,她们在葬礼时就对我特别好奇,此刻问钱唐母亲:“她是谁?”
钱唐母亲瞥了我眼,一边洗牌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反正不是什么电影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