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秀瑾打棋谱非常认真,眼睛一直钉在棋盘上,连有人走近了都仿佛没察觉似的,只是耳畔一丝红晕泄露了他的激动。
阿雾自己也有些心虚的脸红,低声喊了一句“唐二哥。”
唐秀瑾侧头一看,就见一树白梅下站着个梅精似的女子,雪须逊其三分香,梅则失其三分色。
白狐狸毛滚边的银蓝满地粉绣落梅大氅,露出一角樱花粉泥银散簇白梅的衣裙,头上简简单单一支金累丝蔷薇花钿压住发髻,耳畔坠着两粒莹白的珍珠。
这样朴素的打扮却仍然叫大慈寺最引以为傲的一园梅花皆为之失色,唐秀瑾今日才真正读懂了什么闭月羞花中的羞花二字究竟何解。
唐秀瑾看得痴了,阿雾却越发觉得脸热起来,这男子毕竟是她上辈子动过心的人,阿雾也做不到心如止水,心底升起一股欢喜,是那种“大仇得报”的爽快,却又懊恼自己怎么就瞧上了这么个以貌取人的人了。
其实阿雾哪里知道,唐秀瑾根本就是在未见其貌之前便早已情根深种,人之缘分,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乃至一片衣角而已,便定下了。
“唐二哥。”阿雾再次出声。
唐秀瑾这才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还碰到了棋盘,将好好的一盘棋弄得移位而混乱。唐秀瑾自己也知失礼,赶紧静静了心神,毕竟是在朝堂上历练过一、两年的人了,不再似毛头小子,很快就镇定自若了。
阿雾笑了笑,“唐二哥好雅兴,独自在梅园下棋,不知小妹能不能有幸与唐二哥手谈一局。”阿雾厚着脸皮自来熟地道。一边下棋一边说话,还可以自欺欺人地道是以棋会友,总比孤男寡女私下独语来得好。
唐秀瑾做了个请的姿势。
阿雾这才缓缓地移步上前,唐秀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园的梅香仿佛都萦绕在了她的周围,她走过后,梅花扑簌簌飘落,膜拜着她的足迹。当真是斯人如仙,斯境如梦。
若非早有婚约,他……唐秀瑾不敢再往下想。
待阿雾坐下后,唐秀瑾礼让她执黑先行,阿雾也不谦让,起手落子很寻常,唐秀瑾也没放在心上,他大约也知道阿雾找他是为何事。
因此唐秀瑾在等阿雾开口,并在心底琢磨着要如何拒绝才不伤人,才能将佳人的失望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只是阿雾一直没开口,玉笋般莹白纤长的手指夹着黑子,在日光下仿似能透光似的,将唐秀瑾的视线牢牢地绕在了手指上。
阿雾频频落子,唐秀瑾也不相让,他的棋力颇佳,同辈里能胜他的不多,哪怕是同门师弟荣玠与他下棋也是三七的胜负。想起荣玠,唐秀瑾的心里顿了顿,事实上在隆庆帝下旨前,他和父亲都很看好荣府,不提荣三老爷的精明,他的两个儿子也着实有出息,老师董祢曾说过,下一次春闱,荣玠必然在三甲之列,指不定还能出一门父子双状元的佳话。
只是可惜隆庆帝却将荣三老爷聘给了四皇子为师。这一招是朝堂大佬们都没猜中的,也越发觉得帝心深不可测,他们伺候了这么几十年,也猜不透。
棋到中局,阿雾已有败象,唐秀瑾正琢磨着怎么放水才能让阿雾输得不那么难看。
藏在暗中的唐音和荣珢两个都急得跳脚,阿雾怎么光顾着下棋了,一句话都不说,他们的时间可有限得很呐。
仿佛听到了这两个“卖妹贼”的心声,阿雾终于开了口:“唐二哥真舍得让音姐姐远嫁么?”
这声音仿佛春泉泠泠,淌过初春的冰凌,叫人为之一个激灵,如梵音灌顶。
唐秀瑾抬头看了看阿雾,默不着声,他自然是舍不得的。
“说句僭越的话,我二哥对音姐姐一片赤忱。”阿雾自己说着都觉得臊得慌,这两人算是婚前就有了私情苟且吧?但是挡不住两人命好啊,屁股后头一大堆为他们操碎心的人,“音姐姐若嫁给我二哥,我二哥此生定然不会负她。”
女子的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嫁对人,即便对方身世显赫,家财万贯,可人若不对,一辈子有的是苦头吃。但唐音若嫁给了荣珢,就不必担心这些。再说崔氏这样的婆婆也难找,要紧的一条是良善,出身也不高,完全不能在唐音的面前摆婆婆的谱儿。
当时秋狝时,唐阁老之所以允了婚事,那是都考量过的。
“若唐阁老同意,我爹说了可以分家单过,再想个法子让二哥外调,音姐姐自然也会跟去。”阿雾又下了一子。
唐秀瑾手中的白子良久未落,他没想到荣三老爷有这个魄力。如此想来,也不是不可行,再说女生外向,音姐儿的心也偏到了荣珢身上,若强为阻拦,只怕她不从反而惹出事来,他对自己的妹妹还是有三分了解的。再说,这桩婚事,本来当日就是允了的,如今生变,唐阁老的脸面也不好过,而且是明晃晃地打四皇子的脸。虽说他继位无望,可毕竟是皇子。
阿雾见唐秀瑾眉间已有松动之意,又缓缓下了几步,才道:“何况,如今大事未明,焉见得……”阿雾落下一子,在白子腹地形成四黑子之势,“焉见得就不能柳暗花明。”
等唐秀瑾再看棋盘,脸色为之一变,明明是大好形势,居然被阿雾釜底抽薪,反戈一击,陷入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