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刘曦筹谋数年,一朝出宫,自然不可能打无准备之仗。为混淆曹操视线,我们一出洛阳便分道扬镳,我自往南阳寻孔明避难,而刘曦则取道管城,向徐州而去。他状似轻松地说,他有一个大计划,但不方便带着我去完成。
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只因为担了兄姐的名分,他一直竭尽所能地照顾我。
早在曹□□迫刘协迁都洛阳前,刘曦就收用了一批心腹,陆续将能弄到手的珠玉古董偷运出宫。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心腹名单,也绝不允许我去做危险的事。若非有个太监行事不慎,露出马脚后攀扯刘曦,我恐怕直到出宫还被蒙在鼓里。
当时,董卓被吕布所杀,宫中纷乱,晋升为奉威将军的吕布与司徒王允权倾朝野。王允为人清高,固执骄傲,事后回想,我曾经无数次地庆幸当时抓住刘曦小辫子的人是他而不是吕布——王允出生官宦世家,自十九岁起就进入仕途,在官场上混了四十余年,对汉庭了如指掌。他见过尚在襁褓中的刘曦,虽然不满一岁的孩子口不能言,可是迟滞的目光、被磕到额角也没有丝毫反应的愚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允位高权重,对当初何皇后下药迫害陈美人之事也早有耳闻,他认定刘曦不可能从不记事的年纪起就开始装疯卖傻,因此连审问都没有直接将“信口雌黄”的太监抹杀。
自此之后,刘曦行事愈加谨慎,哪怕是我这个知晓内情的妹妹,也必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才能勉强寻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
王允与吕布执政极短,一个月后,董卓旧部李傕帅兵击溃吕布,杀死王允,攻占长安,与后将军郭汜、右将军樊稠一起把持朝政,揭开了汉末混战的序幕。兴平二年,李、郭、樊三人内斗,李傕忌惮樊稠武勇且得人心,设鸿门宴杀之,而后在城中与郭汜二人拥兵搏杀数月,血染长安,祸及无辜,死伤百姓数以万计。整个汉朝皇室人心惶惶,刘协空顶着天子名头,手上既无兵也无将,被李傕、郭汜当块遮羞布一般抢来抢去,我与刘曦更是连抗议的立场都没有,被迫跟着刘协屈辱辗转。直到建安元年时任衮州刺史的曹操奉刘协入洛阳,进而迁都至许,方才迎来片刻喘息。
乱世多难,但机遇也多,浑水中最好摸鱼。刘曦充分利用先知先觉的优势,小心运作,隐忍厚积,每每能赶在新掌权的将军、司马、刺史等以肃清乱党为名行排除异己之实前将心腹之人放出宫去,渗透到各行各业。这些人能入刘曦法眼,自然不缺胆识才干,得到刘曦的指点后,更是如虎添翼,可堪大用。因此,等到建安五年我们终于假扮太监逃离宫廷时,他们已经为刘曦在民间攒下一笔非常可观的家业。
但是,还不够。
刘曦要争的是天下,所需者众。兵马、粮草、将领都不会凭空而来,无一不需要费心经营。华夏纵横万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挑中徐州作为发迹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将最后起势的地点选在新野,我只知道,他是我历经两生在人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手足难弃,骨肉至亲。
当年刘曦的重托犹在耳边:“我计划在建安十二年起事,恐怕赶不及孔明出山。你得帮我阻止刘备三顾茅庐,顺便收拢以水镜先生为首的一干荆州名士,等我去南阳相请。——名士嘛,总是要上位者亲自登门才显得贵重。”
如今八年光阴如流水滑过,我已做足功课,将荆州名士的喜好生平记录成册,只待刘曦临门一脚。水镜先生不好为官,但他心软宽厚,只要刘曦放下脸面死缠烂打,他终会松口。崔州平、孟公威、石广元不为刘备所动,历史上都在魏国出仕,却都碌碌无为,乃是存了“找个还像样的官职撞撞钟”的惰政心思。他们没有似孔明这般建一番盖世功业的大志向,虽怜悯百姓劳苦,却深知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因此寻一个相对安稳的后方谋个小官,得过且过,明哲保身。刘曦根本不需费心思招揽他们,只需摆明扫榻相迎的积极态度,请求他们给他一些时间发展壮大,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挑拣决定即可——倘若刘曦势小,就是耗尽口舌也不可能说服他们替他来当撼大树的蚍蜉。可一旦刘曦成事有望,即使没有请荐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倒贴上门。尤其是性格跳脱、头脑灵活的石广元,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的本领早已修炼地如火纯青。这三人不适合开疆辟土,但以他们之能,当父母官理顺内务,造福一方百姓绰绰有余。
至于孔明,理论上他既然能因感念刘备三顾之恩而出山,只要刘曦做到同样的礼贤下士,他没有道理拒绝。但是,在得知了他离开黄月英的真正原因之后,如果我还以为他是能为情谊所动的人就太天真了。想了想,我在他的名字后面又加了一条批注:诱之以贤名,许之以重信,动之以不疑。
这世上人间百态,逐权者机关算尽,追利者碌碌计较,二者均为世人不耻,但视权、利为粪土的人也不见得就有多高尚。是人就有*,孔明不在乎财物不在乎美色不在乎权势,但我暮然回首,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背后,可能隐藏着最大的私心。
几年前的夜话浮现眼前。
我:“先生常自比管仲、乐毅,但此二人不过人臣,难道先生就未曾想过更进一步,站得更高,看的更远吗?”
孔明:“治世的是能臣,窃世的是国贼。前者为百姓辛劳,后者为私利奔波,史家自有公断。”
诸葛多智,却从未想过为君,非不能尔,实不愿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