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倾娆行至可汗牙帐外的时候,只听里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咔嚓”的脆响。
她没有半点犹豫,也不等那侍卫进去通报了,自己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然后她第一眼便看到躺在牙帐中央的,断成两截的几案。那是沙摩多平素翻看信件文书的地方,而此时此刻,笔墨纸砚散了一地,连带着羊毛毡子上也染上了大片乌黑。
而那始作俑者正背身而立,高大的背影看不出什么痕迹,然而那放于身侧,用力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那五指用力之大,连带着整条手臂都爆出了根根清晰可辨的经络。
牙帐内十分安静,却坐满了人。楚倾娆一眼环顾过去,只见除了四大王公外,剩下的也都是朝中分量极重的文武大臣。
见了楚倾娆,人人都面露讶异,发出轻叹声来。
这声音也惊动了上首的沙摩多,他回过身来,看清了来人,同样面露惊讶。
“王妃如何来了?”但很快,他微微皱眉,面色深沉。
“是老朽让她来的。”四大王公之一接口道。
沙摩多转头看向他,眼底隐隐有风雷涌动,气势可怖,然而余光扫视过其他的王公,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他看得出,这不是一个王公的自作主张,是四人暗中商议后的结果。
“王妃有孕在身,稍有不慎可能伤了胎气,不知王叔唤她前来有何贵干?”沉着声音,他发问,又吩咐下仆给楚倾娆看做,却似是有意一般,不去看她,自始至终说的也都是北戎语,似是有意不想让她听见似的。
那王公道:“此事打从一开始便是因王妃而起,老朽觉得,到了如此地步,若再让王妃置身事外,只怕有些不妥了吧。”
沙摩多没有接口,只是面色越发阴沉。楚倾娆向侍卫问清了二人话中的意思,虽不知内情,心中也隐有所感。
故而这时,她让那侍卫充当翻译,自己则开了口。
她笑道:“王叔所言甚是。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妾身于可汗虽不是君臣关系,然而既然于危难时候得可汗庇护解救,便自当全力为可汗分忧,绝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明面上听命于可汗,私下里却处处违逆,与其作对,暗箭伤人。”
自打来到北戎之后,楚倾娆成日里都是一副懒懒散散,诸事不管的闲淡姿态,遇事也从不和人较真,总是对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
故而在四大王公以及北戎绝大部分人眼中,她衣着毫不讲究,甚至可称邋遢,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懒散无用的女子,甚至连绝大部分中原女子应有的温柔如水也不具备一星半点。
除了容貌中有着那一丝隐秘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肚子里的孩子,其余的简直可谓一无是处。
然而此时此刻,再观这女子说话的模样。她一手扶着腰,腹部虽挺得高高的,却分毫也没有狼狈之感。眉目依旧洒脱,却再看不出半点懒散的痕迹,一双狭长的水眸扫过牙帐,唇角虽然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然而那神情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竟莫名给人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那种魄力,一时间竟给人一种错觉,让人忍不住想到“母仪天下”这个词来。
更重要的是,这一番简短的言语中,却暗含了无数利刃,直斥四大王公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而这些,在她之前,是没有人敢在这样大的场合里,用这种方式指出来的。
不只是见识和智慧,连胆略也远胜于寻常女子。
四大王公以及身后的随从无不意外得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交换着各自的眼神。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源自中原的故事:
楚庄王在位三年毫无作为,臣子劝他道:“北方有大鸟,三年不飞也不叫,是何远古?”楚庄王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幡然醒悟,道:“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此一改之前作风,成了一位勤政的明君。
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话不正可以用来形容面前这个原本看起来懒散邋遢,毫不起眼的女子吗?
然而楚倾娆举止沉稳,仪态大方,礼数周全,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口中这番讽刺的话,说的也是半晦半明,似有非有。无论是斥责她对王公不敬,还是牝鸡司晨,外族干政,都无异于不打自招,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自己对沙摩多的不臣之心。
四大王公虽暗地里不服沙摩多,然而却也十分清楚,他们四人各怀鬼胎,所以在扳倒沙摩多之前,只能背地里做些小动作。若是东窗事发,他们的小同盟会顷刻瓦解,各自为政。
如此一来,就更不是沙摩多的对手了。
故而对视之后,仍旧是由一个王公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王妃作为一个汉人女子,对可汗能有如此忠心,实在难得。既然如此,便请就坐吧。”
言下之意,便是假装根本不曾听出楚倾娆的弦外之音,与此同时,话中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显然是做出了让步。
听完侍卫的翻译后,楚倾娆勾唇一笑,知道这第一次正面交手,自己是占了上风。
然而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在乎的事情。
所以她并没有听从王公的话,立刻就坐,而是转头将目光投向了立在牙帐中间的沙摩多。
他一身苍蓝的长袍,其上绣着象征着北戎至高王权的猎豹图腾,那猎豹姿态雄健,充满着野性的气息。
尤其在衣服主人乌云罩顶一般怒意的渲染下,越发多了几分狠戾之气,几乎要脱出衣袍,飞身扑出来。
从刚才起,沙摩多就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更不曾回过身来。
然而那一番剑拔弩张的对话,显然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