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门打开,一个个进来的少年,杜士仪都熟悉得很。因为王容的坚持,他整整两个月没见过自己的长子,如今乍然相见,就只见杜广元的脸上不复从前的白净细腻,肤色微黑,人看上去仿佛瘦了些,可精神却很好。段秀实一如既往的沉稳而恭敬,眉宇间更多了几分坚毅。至于来玚,因为昔日上头有病弱的长兄,自己又是母亲老来得子,故而一直都有些娇宠,和叶天旻相处更是常常露出了骄态,可现在,那种傲气却磨得差不多了。
打量着这样三个人,杜士仪不知不觉便笑了起来。他微微颔首答了三人行礼,这才饶有兴致地问道:“秀实是好心,自愿去陪着你们受一番磨练。广元,来玚,你们两个经历了这两个月,可有什么感受?”
杜广元和来玚一个有严母,一个有严父,全都知道就算偷偷跑回去,也必定只会挨上一顿家法,再加上段秀实哪是单单来陪伴的,实则还会监督他们,一来二去都只能认命。两个月下来,从种地、喂马、养鸡、劈柴、打水……种种粗活全都学了个遍,手掌上一个个水泡起来之后又褪下,褪下之后又重新起来,最后变成了茧子,他们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平民人家的生活。而且那老军家也有两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舞枪弄棒也有了对手。
这种和事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完全不同的生活,在最初的痛苦之后,也就变得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杜广元一边说,一边想起了这些,最初有些没条理的话语渐渐就流畅了起来。他说到自己在出门帮老军卖菜的时候,为了一文钱也要和人死命纠缠;在打水的时候,从最初一桶水也要别人帮忙,到如今能够毫不费力地灌满水缸……说到最后,他不知不觉就有些眼睛红了。
“阿爷,阿赤和阿峰都说,他们的祖父因为受伤不能再继续从军,日子最艰难的时候,连粟米饭都常常吃不上,需要靠邻舍接济,即便他们的祖父还曾经在战场上立过战功,可抚恤只有区区几贯钱,根本连一年都难以维持。亏我还总是想着军功,觉得阿爷打仗太少了,却不知道能够凭借军功得到富贵荣华的将卒少之又少。阿爷,之前都是我不对,我不该瞧不起两位堂兄,我说话的时候不该总是高人一等,而且还偷拿了他们的东西……”
杜广元不知不觉低下了头,声音亦是变得极低。见他这幅光景,一旁的来玚就更加无地自容了。身为节度使的长公子,将来会世袭杜士仪泾阳侯的爵位,而且如今就已经荫七品官,将来不说出将入相,至少是稳稳当当的,而且杜广元这才九岁,待人接物欠缺也无可厚非。可是他呢?他都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杜士仪面前提过他指摘叶天旻的那些蠢话,此刻跟在杜广元之后说话时,更是不禁讷讷。
“大帅,之前都是我无知,我知错了。叶天旻,我若有过失得罪之处,还请你大人大量,宽宥我从前的无知。”
叶天旻对于来玚一消失就是两个月,也不是没有纳罕,可探问过一次杜士仪笑而不语,他就不好多问了。刚刚听杜广元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意识到这两个官宦子弟被丢到什么艰苦的地方一磨练就是两个月,他不禁暗自咂舌不已。于是,听到来玚对自己道歉,他竟是有些措手不及,许久方才反应了过来。
此刻他既是回过了神,便退后了几步,突然跪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头。
“杜大帅,从前我和来玚之间,并不都是他的过失,有时候也是我存心气他,都是我气量狭窄,不明是非。在大帅身边侍从半年,我眼见大帅自夕达旦操劳军政,文武议事从不忘民计民生,这才知道父亲当年自以为是文采斐然的高士,纵情声色,其实不过自鸣得意而已。我没有什么才能,又只是罪人之子,却容大帅收留这么久,实在是无以为报,还请大帅让我回去吧。我有力气,能够自己干活,我会养活弟弟妹妹。”
杜士仪情知叶天旻是受到了其他人这番磨练的刺激,当即摇了摇头:“你从小就吃过苦,不似广元和来玚那样养尊处优,不必因此动念。有道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虽年少,却能看出缜密细致,再说我好容易才熟悉了你这么一个帮手,仓促之间你让我去哪找替代之人?你不用多说了,继续留下就是。”
见叶天旻讷讷答应,杜士仪方才看着杜广元和来玚道:“既然心得颇多,就把这些感触全都牢牢记在心里,不要随着时间的过去,就忘记了你们用眼睛、用耳朵、用身体感受到的这些。至于你们这些天结交的朋友,日后也不妨继续关切,不要转眼间就丢了。何为人上人,并非只是身居高位,而且还要洞察民生疾苦。好了,广元和来玚回去吧,叶天旻,我也给你一天假,回去探探你的弟妹。秀实留下,我有话对你说。”
能够去见到久违的亲人,三人全都很高兴,谢了一声便立刻飞也似地回去了。而段秀实却眼神一动,显然是想到了自己远在鄯州的家人。杜士仪知道年少的他同样动了思乡之心,便招手示意人近前来在身边坐下,这才说道:“秀实,想你父母兄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