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蛋清 !”
刚踏进餐厅,就有人叫出了我高中时的小名,这个人就是吴亚丽。
我仔细看看吴亚丽,十年了,“女大十八变 ”这话,放在吴亚丽这儿 ……还真是没什么说服力,脸还是黑得那么醇厚,眼睛还是肿得那么圆润。
老同学们也都到了,围坐一桌,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眼含热泪好久不见的表情,包括我,也包括吴亚丽。
“蛋清儿,你看你变得多洋气,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吴亚丽摸着我的衣服说,
我也拉过吴亚丽的手 :“洋气什么啊,北京生活压力大,你看,我都有眼袋了,还是你好,十年了,一点儿没变。”
吴亚丽高兴地笑了,一笑,眼睛更看不见了,只剩下两条被挤出来的褶皱挂在脸上,旁边的老同学说话了 :“吴亚丽,你别管人家叫蛋清了 !人家现在可是著名的美食专栏作家,写文章的,文化人儿呢,名早改啦,叫羽蒙,程羽蒙,你还蛋清儿蛋清儿的,土鳖死了。”
我被叫成程蛋清,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吴亚丽,这也是她对我这个名字这么记忆犹新的原因,高中时,女孩儿们已经开始爱臭美了,以吴亚丽为首,有一群女的,每天课间都在交流美容心得,我其实也好奇,但又不想凑上去听,高中时候的我,走的路线是孤独寂寞清高冷,而不是减肥去痘离子烫,有一天,远远地听到吴亚丽说 :“蛋清是去痘的,在脸上敷一层,真的有效果 ……”
我听了个半懂不懂,摸摸当时脸上的一层包,有了姑且一试的心情,但当时话没听全,也不懂面膜的使用原理,真以为早上洗完脸,敷上一层就可以了,结果到了学校,脸上的蛋清开始变硬,一层一层地掉下来,惹得同学一顿嘲笑,从那之后,吴亚丽就开始叫我程蛋清儿了。
上主菜之前,我已经把吴亚丽的近况打听得七七八八了,高中毕业以后,她复读了一年,结果成绩还不如前一年,家里准备再让她复读一次,吴亚丽直接跟她爸说,再复读一年,家里户口本上,恐怕就得少一个人了,家里也没再强求,给她找了个普通工作,后来又找了个正常对象,再后来就结了婚,这次来,是来北京旅游的,结婚的时候没度蜜月,这次正好俩人都有休假,就来北京补一次,听吴亚丽说完近况,我突然不打算告诉她,关于她在我纪念册上留下的那句话了,比起她过的乡镇生活,我要高级多了。
老同学们纷纷表态 :“亚丽,那你就让我们安排吧 ?想去哪儿玩 ?你说 !”
吴亚丽笑着摆手 :“不用不用 ……”
“别客气,玩儿,你找我们,吃,你找蛋清儿,她肯定知道哪家馆子最地道 ……”
我迎着大家的目光,终于等到这么一个时刻,把我此次同学聚会,要显摆的事儿说出来了。
“亚丽,你看这事儿不凑巧,按说你来趟北京,我必须得把你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吃烤鸭,上有大董,下有段芳,味道都正宗,各有各的好,吃涮羊肉,我也能带你找到老北京最好的馆子,师傅以前是食悦坊的,手切羊肉,那叫一个薄,这些地儿我都熟,我带着你去,肯定招呼得最好,可是你看,不巧,我后天就出国了,我们杂志社安排我去托斯卡纳,到那边采采风,吃吃当地的特色,主要就是公款出去玩儿一趟,我要知道你来,我就 ……”
“别,你去你的,这么好的机会,托斯卡纳是吧 ?托斯卡纳是……”
吴亚丽一脸迷茫,估计是第一次听见这么个地名。
“是意大利的一个地区,美食之乡,pasta— ——哦,就是咱们北京说的意大利面,做得特别有名,现在去,正好当地水果都下来,正是吃车厘子和红莓的好季节呢。”
吴亚丽越听越迷茫,尤其在我把樱桃和草莓换了俩洋名之后。
“听着就好,你看你蛋清儿,一去就去这么洋气的地方,你要不说是意大利,我还以为托斯卡纳是一国家呢。”
我云淡风轻地笑笑 :“你没看过《托斯卡纳艳阳下》 呀?那电影拍得特别美,蓝天白云,树啊草地啊,都特别绿,希望这次去也能赶上好天气,其实去国外玩吧,也就是为了换换环境,北京污染太严重了,吃的东西也都不新鲜。”
吴亚丽尴尬地笑笑 :“你看,你都往出跑了,我还往北京挤呢,这人比人真是不一样。”
“快别这么说,我还想着有时间,回咱们大同好好待一段时间呢,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没什么压力,日子过得普通点儿,不过平凡就是福嘛。”
吴亚丽盯着面前的刀叉,没说话,这时候,主菜上来了。
大家都转移目光,盯着面前盘子里的东西,
一个男同学表情棘手地说 :“这老外吃东西,就是麻烦,你看这一盘一盘上来的菜,盘子齁大齁大的,东西就这么点儿,还不够咱们那饭店里送的小菜分量多呢啊。”
“是,刚刚那个菜,脸盆大的盘子里,就放一个虾,而且那虾要是塞牙缝儿里,都不好往出抠呢,个儿也太小了。”另一个男同学跟着发牢骚。
我看看两个一脸饿相的男同学,轻轻拿起刀叉:“刚刚那个是前菜嘛,就是用来开胃的,那个虾是新西兰海虾,用橄榄油浸过,味道其实还可以吧,这家店的食材都是当日空运来的,质量上还算有保证。”
“真没吃出来。”男同学说,“还没等尝出味儿呢,就没了,要真这么好,也不说多给两个,那咱们现在吃的是啥 ?”
“烟熏半干香肠配藏红花pasta,其实在法餐厅里点意大利面蛮有风险的,不过这餐厅的主厨在米其林餐厅工作过,味道应该有保障,而且藏红花和pasta配在一起,挺有新意的,不过到底好不好吃,我得从托斯卡纳这种pasta的老家回来以后,才有发言权吧。”
说话的工夫里,我已经不紧不慢手法熟练地把自己面前的香肠切好了,刚好一口放进嘴里的大小,周围一片沉默,谁都没接茬儿,只是拿起刀叉,开始切香肠,周围响起一片刺耳的刀划过盘子发出的尖利声音。
“哎你们看这,这个面,像不像咱们大同的那种抿疙瘩?”吴亚丽用叉子叉起一片蝴蝶面,扯着嗓子打破了沉默。
“真的哎 !”同学们纷纷抬头附和。
“哎呀你一说抿疙瘩,我就想起咱们学校门口那家了,记得哇,也卖粉皮子,那个面疙瘩,好吃的呀。”同学老周一脸向往。
“那卤也好,浇上胡麻油炸的辣椒,香死个人了。”
在吴亚丽的带领下,我这些在北京待了小十年的老同学,纷纷含着口水说起了家乡话。
“哎,我就知道你们馋咱们大同的吃食了,面条粉皮子我没法给你们带,我给你们带了点儿胡麻油来,你们回家买点儿干辣椒,放上油一炸,拌个面条吃吃,好歹有点儿家乡味儿。”
吴亚丽这话说完,一票同学脸上都亮了,一个劲儿地谢吴亚丽,吵吵嚷嚷的时候,我吃了一口香肠,扬手,叫服务生过来。
穿着一身黑,表情像殡丧从业人员一样的服务生进来,冲我微微俯身。
我把面前的盘子一推 :“麻烦请你们chef来一下。”
服务生一愣,然后点点头,走开了。
吴亚丽问我 :“咋了 ?你要找谁啊 ?叫他们老板 ?”
“这种地方,叫老板没用的,要叫chef,也就是主厨来。”
“叫厨师来干吗 ?你吃出头发啦 ?不应该哇,这种地方,看着挺干净的呀。”老周说。
“哎现在可不一定,有的地方,看着可干净了,你要到后厨看看,吓死个你,哎有一次我在周家花园吃饭,呢地方,够贵了哇,你猜我吃出来啥了 ?吃出来一片假指甲,你说恶心不恶心 !”
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主厨来了,是个中国人。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主厨面无表情地发问。
我用叉子叉起一块熏香肠,举到半空。
“今天的主菜是烟熏半干香肠配藏红花pasta,对么 ?”
主厨点点头。
“那您尝尝今天的香肠,是半干的么 ?它是全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