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
凌青恒坐在椅子上,目光深沉地看着桌上那一份的试卷。他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因为保养良好的缘故,身材仍然矫健有力,此时一动不动的,像是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一般。
“藏富于民……国富则民富,国强则国强吗?”他喃喃念着,当视线再次落在最开头那句天子守城门。
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吧?像是沉寂了许久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了起来,连脊椎都可以感受到那种颤抖的激动情绪。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在十多篇歌颂大周国家富强的诗词歌赋中,却突然出现了这样一篇策略,在令他眼前一亮的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怅然情绪:可惜不是男子身。
这样的才学,若是男子,他大周又添一国之栋梁。
他目光再一次将下面那台纺车给描绘了一遍,原本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在拿到卷子的第一时间,他便让人做出了这东西,并让宫女尝试着操作。操作熟练了后的宫女兴奋地表示这改进过后的纺车效率至少比原来高上两倍。
倘若这东西能够推广开来的话,何愁每年大周冬天都有那么多冻死的穿不起厚衣裳的平民百姓。
这两年来,他的一些举措不再像是年轻时候那样充满锋芒。也有人说他已经老了,迟早是要驾崩的,一个两个都盯着他身下的椅子不放,全然不顾父子情谊、兄弟羁绊。
只是在看到那篇文的时候,他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年轻时候初次登基的场景,想起了那时候曾经许下的雄心壮志。
他身上的血还未冷却,胸口的那股气还未疏散开来。他还没老,还不会死去。
他凌青恒想要将大周建造成一个万邦来朝人人仰望的王国。他之所以册封周安宁为乡君,不仅仅只是为了那篇文,更多的是因为那个纺织机。
名媛之赛,从他登基前到现在,一共举办了二十届。其中获得魁首而被册封乡君的却只有三人。一个是三十六年前的一名女医,因为建立起了医学系统被册封。一个是之前的大皇子妃史依灵,因为贡献国策打败草原。
至于周安宁,则是因为那脚踏纺车以及那篇策论。
“张合。”他低沉换了一声。
他最为信任陪他从登基之前一路风风雨雨走来的宦官张合便站了出来,“小的在。”
“晴儿那丫头还是不愿吃饭吗?”他的语气有些无奈。
张合仍然垂着头,“二公主今日只喝了一碗的粥。”
“这皇宫就那么让她讨厌?明明朕都已经赐予她入出自由的令牌。”说到自己的二女儿凌天晴,凌青恒也有些无奈。晴儿的母亲本来就只是个宫女,因为当初他酒后将她拉上榻,便有了身孕,生下凌天晴。
那女子安静内向,即使在他面前,也鲜少说话,很快就被他丢到脑后,只是象征性地因为晴儿的缘故册封为婉贵人。婉贵人在六年前去世,晴儿也因此吃了不少的苦头。他在发现过后,因为对这个女儿的愧疚,对她很是宽容,就连她不想着学习琴棋书画不想去跟着兄弟姐妹一起上课,作为一国公主整日下田地,他也没说什么,甚至还给了她一块进出宫的令牌。
只是,凌天晴在两天前,不知道什么缘故,突然嚷着要出京。
这可不仅仅是出宫这种事情,凌青恒自然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并且暂时没收了她的令牌。在他看来,女儿就是整日出宫才把心都给养野了。
他想起了叛逆的二女儿,因纺车而起的欣喜情绪也淡了几分,“我看我就是平时太过宠她,才会养成她这个性子,她这是恃宠而骄!”
张合却突然说道:“陛下,在老奴看来,二公主可不是那样的人。同其他皇子公主相比,二公主这是因为把陛下您当做父亲而不是天子,才会这样发脾气。”
几个公主皇子中,张合对这位二公主印象最好。其他皇子会因为他在天子身边的地位而收买他,但那种收买也是高高在上的施舍,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他这个阉人。宫里许多人都说凌天晴性格乖戾,是几个皇子公主中最不好伺候的。但是在张合眼中,这位小公主才是最为纯粹的那个,她会因为一个人的品行不端而瞧不上人,却不会因为他身体上的缺陷而看不起他。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出声帮她说话,即使她不曾给过他所谓的好处。
被他这么一劝,凌青恒的怒气才消散了一些,“别人整天都想着如何讨我欢心,她倒好,巴不得离开皇宫,离开朕远远的。”
张合笑了笑,“这说明公主不会为了宠爱而刻意迎合陛下,一言一行皆出自本心,这不是陛下想要的吗?倘若她改了这脾气,陛下反而会因此失望吧。”他的主子现在之所以宠爱这个女儿可不仅仅只是因为之前的那份愧疚,还因为凌天晴不会像其他儿女一样为了所谓的好处而刻意在他面前表现出完美的一面。
不得不承认张合对凌青恒很是了解,几句话下来便打消了凌青恒问罪的心态,他叹了口气,说道:“让人去把那逆女叫来,我倒是想知道,宫外有什么东西那么吸引她。”
……
皇宫内的插曲,安宁自然是一概不知。
她在收到乡君的册封后,整个人都处于恍惚的状态。
乡君……她就这样拿到手了?别看乡君是爵位中最低的一个,上头还有县君、郡君……
但好歹也是个爵位,现任的天子上位后,所封赏的乡君没有超过五个。品级也有五品,每一年还能够领取年俸四十两,禄米四十斛。也就是说等安宁回到开原县后,这个爵位便足够让她在开原县横着走了。
她看着随同旨意一起送来十分华贵的乡君朝服,忍不住对玉容说道:“玉容,我现在才十岁,等我十四岁,身材肯定不是这样,那么,到时候会给我换大一号的衣服吗?”
玉容怔了怔,也有些疑惑:“应该会吧。姑娘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遇到呢。以往授封乡君的基本都是十五岁以上,并不存在您这样的烦恼。”
安宁其实也就是说笑一下,让自己放松心情而已。
她的眼神落在这朝服上,眼神温和了几分,至少有这个爵位在,她回家以后就不必束手束脚的,也不必担心有人欺负她家人。倘若当初他便有了乡君的爵位,沈以兰以及那些小人哪里敢随便算计他们家呢。
蔚邵卿也入宫见过了她的试卷,因此难得夸了她一句,“做的不错。”
安宁皱了皱鼻子,“我本来就做得挺好的。”
她没发现的是,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导致她在蔚邵卿面前越来越能够放松自己了。
蔚邵卿解释道:“陛下之所以会册封你,是因为你后面画的那纺车的缘故。你如何想到画这个,而不是同其他人一样写诗作画?”
正常人看到展示才艺,当然是要表现出自己最擅长的一面,可是安宁倒好,居然直接画了个纺车上去,还在旁边写上这纺车同一般的手摇纺车的对比和优秀之处。
安宁慢慢道:“那个时候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曾经听你说过,每一份试卷陛下会亲自看过后评分。我便想以后可能也没有这种面对圣颜的机会,便干脆趁这个难得的时间,写了上去。”
她笑得眉眼弯弯,“能够因此获得封赏,却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虽然拿到爵位让我很开心,不过能够让老百姓们有更多的衣服可以穿才是我心之所向。”
她眼神温和,唇角含笑,比起平时自信昂扬的神态又别有另一番的情态。
像是被什么所蛊惑一样,蔚邵卿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她头顶——手下的发丝柔顺丝滑,心中不自觉有种异样的情绪涌起。蔚邵卿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什么,但是内心却不拒绝,反而想要一直下去。
安宁盯着那只在她头上作乱的手,她盯她盯她盯盯盯!
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我的头发很好揉吧?你们一个个都喜欢揉!”
话中是大大的怨气。
她从以前头发就养得很好,周李氏在家里也是每天晚上给她煮上一碗黑芝麻糊,导致她的头发乌黑亮直,摸起来口感比最上等的丝绸还好。就连玉容和她熟悉了以后,都抢了桂圆梳头发的工作,美名其血自己比桂圆会梳更多的发型。
蔚邵卿声音低沉,笑声悦耳,“是挺不错的。”
又揉了一把以后,才放下手。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以后若是有别的男的摸你的头,你记得把你袖子里的那些东西都给撒过去。”
她袖子口可是装了许多的毒药迷药,大部分都是卫先生所配置的,少部分是她自己弄的。只是没想到蔚邵卿连这个都知道。
她眯了眯眼,脆生生道:“嗯,别的男的不能摸头,你摸了,这意思就是你不算男人?”
哼,不经过她的同意揉头发也是要付出掉代价的。
说罢,也不等蔚邵卿的回应,直接甩袖离开了。
蔚邵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半响之后,才说道:“玉容,你说她是不是越来越嚣张了。”
放在以前的话,这丫头最多就是用眼神凌迟他一下,哪里敢真的这么说。也许是因为关注她太久的缘故,即使被这样说,蔚邵卿反而有种家里养的孩子造反了,叛逆期来了的微妙感觉。
玉容眼观眼鼻观鼻地行了一礼,“姑娘习惯我的服侍,我先走了。”
走之前,还不忘丢下一句:“如果说姑娘越来越嚣张了,那也是少爷您宠出来的。”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蔚邵卿直接怔在了原地,半响都没有开口。
宠出来的?他这算是宠她吗?
倘若蔚池在场,一定会对他家少爷嗤之以鼻——少爷啊,您这还不算宠吗?把卫先生千方百计送到人家姑娘身边去帮忙教养,沈家的老爷还没动手,就已经被您上门去“友好沟通”了一番,这不算宠,什么叫做宠?
……
按道理来说,安宁既然已经夺得桂冠,还获得爵位,理应早点回去。
只是她现在却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蝶恋花在京城的分店。
安玲珑很早之前就同她说这件事,甚至已经看好了四间店铺——只是因为四月份安宁都在忙着比赛的事情,玲珑也不敢拉她出去做这件事,让她分心。
如今比赛结束了,还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成绩,安玲珑自然也就杀上门来了。
只是……
安宁看着她走路一瘸一拐的,惊讶地挑眉,“你是摔得多惨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安玲珑哀怨地看了她一眼,“都是你那双溜冰刀的关系。我已经做出来了,这几天都在练习这个呢。”
安宁了然点头——原来是这丫头找到新乐趣了,难怪都没怎么骚扰她来着。
安玲珑哀怨了一瞬,又立刻眉飞色舞了起来,“不过那溜冰刀真是太好玩了!就是我刚开始掌握不好,一直老摔,不过我现在溜得可好了。瑜儿那丫头摔得比我还惨呢,到现在都没出门,不然她早就来找你了。”
安宁疑惑问:“这季节没有冰了吧。”这年头又没有水泥地一类的。
安玲珑眉毛抬得更高了,“我爹直接让我给我做了一间用大理石铺成的大屋子,至少有一百亩大小呢,你过几天也来我们家里玩,我和瑜儿溜得可过瘾了。若不是因为之前怕打扰你,我早让人请你了。”
她十分开心地挽着安宁的手,“安宁,你真给我们长脸,居然直接拿了第一。嘿,你没看那些女的脸色,都要青了,之前去卢梦芙家庄子时,还有人说你不学无术,所以随便拿别人的作品,怕丢脸。如今那女的可是被狠狠打脸了,到现在都不敢出门来呢。”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情舒畅,哼,她平时只是不爱同那些人计较罢了。整天除了背地里说人坏话,还会做什么。
“其实那穆芊芊表现得也很不错,据说,她那天考试画了一幅百花图,因为太过惟妙惟肖,还引来了蝴蝶过来呢。只可惜偏偏遇到了你,只能屈居第二。也有几个人为她不平,说她这样的表现才堪称是名媛之首。只是那几个人却被几位大学士给狠狠喷了一顿,说穆芊芊就算画十幅那样的百花图,对于大周的贡献仍然比不过你那一张卷子。”
凌青恒既然要将脚踏纺车推广开来,自然不会隐瞒底下得力的心腹。因此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员基本都看过了安宁那一份卷子,这也间接导致安宁在那边的名声颇大。
那些堪称老狐狸的学士尚书丞相哪里看不出这其中的价值,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背书,安宁这第一的位置才算是实至名归。
只是……引来蝴蝶吗?
安宁印象中,穆芊芊绘画水平是不错,但也不至于高超到那个地步啊。除非……
她微微一笑,“只是引来蝴蝶的话,我也可以做到的。”
她直接吩咐桂圆找来颜料和蜂蜜。
然后当着安玲珑的面,直接把蜂蜜同颜料调和在一起,然后画了一朵牡丹花。
没一会儿,蜂蜜的味道就把蝴蝶给引了过来。
很快的,就有一只翅膀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最后停在了画上。
安玲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也许是因为安宁蜂蜜加的有点多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她们绘画的地点正好是在花园,很快的,越来越多的蝴蝶飞了过来。
玲珑一开始还很有兴致地拉着安宁,想在蝴蝶中一起翩翩起舞一下。
结果,等她看到也一起飞过来的蜜蜂,脸直接白了,拉了安宁就赶紧跑。玉容等几个丫鬟也跟在身后,画笔啊、颜料一类的都来不及收走了。
等到屋内的时候,玲珑气喘吁吁道:“原来那穆芊芊是使用了这种手段啊,难怪能够引来蝴蝶呢。按照这种方法,就算是我也没问题的。”
她语气有些生气,“太过分了,居然使用这种手段。我原本以为她真的那么厉害,还佩服了一下呢。”
安宁见她一副打算揭穿穆芊芊面孔的样子,笑了笑,“你也别听风就是雨的,说不定人家是凭借着真水平引来蝴蝶的,可不像我这样投机取巧。”
玲珑还是很不服气,“我看她就是使用这种手段,她平时也见过她作的画,还没有苏婉儿的好呢。”
“你就算直接去说,她也不会承认的,说不定还会说你嫉妒她,所以刻意污蔑她呢。”当初穆芊芊在宫里可是狠狠陷害过她一次,若不是她小心谨慎,卫先生又恰好认识南风姑姑,结果会是如何还不一定。安宁正想着回击一把,便有现成的机会送上门来了。
她眸光微转,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她直接对玲珑笑了笑,“我教你一个法子。你过几天,直接举办一个茶会,请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过来,只说自己学会了一个作画的新招数,当着她们的面这样做,引来蝴蝶。自然会有人帮你质疑穆芊芊。”
穆芊芊也是个会拉仇恨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恐怕玲珑不必说什么,便有很多人帮忙宣传开来,穆芊芊一张嘴也抵不住那么多张嘴。
安玲珑越琢磨越觉得这个主意好,直夸她聪明。
被她夸奖,安宁表示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幸好安玲珑没忘记这次出门的主要目的,拉着安宁便出去看店铺去了。
两人除了都带了一个丫鬟外,另外还有四个护卫。玲珑带的是小云,安宁带的便是力气较大的桂圆。有桂圆在,遇到事情多少也安心点。
被这么一耽搁,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快吃午饭的时间了,但是因为玲珑想着在外头吃饭,按照她的说法是,刚开的那岳阳楼的饭菜那叫一个鲜美,她早就想要去品尝一下了。
安宁便随她去了。
小云直接先去岳阳楼订餐,这家酒楼在京城中生意非常的好,若不是摆出了将军府的名头,恐怕想还得排到后天才能订到呢。即使摆出了安家和蔚家的名号,他们也仍然没有订到包厢,只是订到了大堂的一桌。
这么一来,即使是安宁也好奇起了这岳阳楼的味道,这味道得是多好,才对得起这么辛苦的一番周折啊。
鉴于现在过去也就是白白等待一个时辰,她们便先看店去了。
玲珑找的这四家店铺地理位置都很不错,就是价格贵了点,但考虑到这里是京城,一国之都,安宁只能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