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吴堡内,仍像往常一样,男耕女织,人出人进,一派祥和安宁景象,只是在吴氏东院宅内,气氛显得有些紧张,丫鬟仆妇家丁,一个个脸色惶遽,连走路也踮起脚尖。
吴尉文一下苍老了十岁,满脸的愁苦、惶恐,背着双手,不停地在房间里走动着,时不时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狗娃子双手端着托盘,冲吴尉文低声说:“老爷,少爷的药熬好了。”
吴尉文伸手端过药碗,看了看汤药成色后,转身掀布帘进入内室,对坐在炕沿边护侍吴聘的奶妈说:“喂他药吧。”
奶妈把吴聘扶起背靠在被垫上后,用食匙喂他喝了一口,吴聘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喝这种苦水有啥用呢?爸,我喝了十五年,越喝越不顶用,看来,老天爷不愿放过对我的惩罚。”还没说完,就急剧咳起来。奶妈忙放下药碗,拿过放在炕脚处的铜盆,让吴聘把痰吐进盆里看了看,叹道:“又咯血了,不喝药咋成呢!”
吴尉文极力抑制着无奈带来的焦躁说:“儿呀,你一定要活下去,爸的指望全系在你身上,你若不喝药,不是要爸的命嘛!”
吴聘眼中流出泪来,说:“爸,儿对不起你老,不争气的身子,辜负了爸的期望!”
吴尉文忍不住也流出泪来,接过奶妈手里的药碗,给吴聘喂起了药。吴聘无法拒绝父亲的心意,只得张大了嘴,一口口把汤药咽进肚去。
吴宅内凝重的气氛,如同铅铁压在人们心头,所有的人围着吴聘打转,一连几天,吴尉文没走出二门一步,直到奶妈提出借婚冲喜驱邪,挽救吴聘生命的办法时,宅内才出现一丝平和。
已无计可施、走投无路的吴尉文牙一咬,决定按照奶妈的说法,为儿子冲喜,或许能救聘儿的命。骆荣硬着头皮到了孟店村,编着词儿哄周胡氏上钩入套。周胡氏人再精明,耳目再多,也难识破安吴堡吴宅主人设下的套。
周胡氏虽心有疑虑,但却稀里糊涂答应了骆荣提前成婚的要求,为给女儿送一份既体面又符合身份地位的嫁妆,能赶在吴家迎亲时装上车,想了又想,最后一拍手嘿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看我这记性,安吴堡提亲时给的那么多彩礼,女儿嫁进吴家,留着做啥?骆荣说得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把那些个物件当嫁妆不就结了!”
吴尉文急于为吴聘冲喜,实出于无奈。他自知,儿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吴氏财富将会在眨眼间成为其他兄弟囊中之物,他虽然不会变成穷光蛋,但一生奋斗积攒下的权势财产,将会因无后而失去光彩。这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啊!
作为吴宅掌门人,吴尉文原有两子一女,女儿吴英玉为长,十八岁出阁,已是有着一儿一女的母亲。二子长到十一岁时,在一次郊野驰马狩猎中,不幸马失前蹄,坠入崖底身亡,只留下吴聘一棵苗儿。掌管五门政权的吴尉文,按吴氏家规族制,有继承祖宗基业的优先权;若吴聘夭折,吴尉文再无子嗣续承香火,将从四个弟弟中挑选继业承祖之人;再若四个弟弟中无能守业和创业、光大祖宗业绩者,则由弟弟们子女中选择能者继承吴氏大业。而吴尉文在分析四个弟弟才智后,得出的结论是:难委重任。对四个弟弟子女观察得出的答案则是:吴氏子孙有商业头脑者寥寥无几,实乃吴门不幸啊!每当他想到面对的现实,他的心就会揪在一起,痛得摇头顿足。他把吴氏的全部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儿子吴聘,怎奈老天不怜有心人,偏偏给了吴聘一副多疾多病的身子骨。一旦吴聘先他而去,他的一生心血付诸东流不说,后继无人的局面一旦出现,四院纷争定起,到那时吴氏家族必然分崩离析,失却立足嵯峨山麓的基础,祖宗三百多年的奋发图强史,就将写成一部悲怆泣血的历史了!
吴尉文决心和老天爷来一次抗争,尽全力扛住吴氏家族久盛不衰的大旗。心急火燎中,谋士们的争论被奶妈的提议声淹没,经过一番议论后,想不出更好办法的谋士们,只能跟在奶妈屁股后煽风点火了。
周胡氏万万想不到,吴尉文在提亲成功的同时,已下令安吴堡封锁吴聘身体的实际信息了。她为了解吴聘身体是否如传弱不禁风,先后在一个月时间内三次派人,以探病问安为名,给吴聘送去人参、鹿茸、猴头、燕窝等名贵补品,怎奈安吴堡人一谈到吴聘时,不是借故言他,便是异口同声说:吴少爷像个牛犊,整天跳蹦得欢哩。她得到的反馈信息,自然是一好百好了。
骆荣说到此,端过茶杯喝了一口茶笑道:“少爷,少奶奶,我把给你们提亲冲喜的前前后后全讲完了,你们不会骂我为老不尊吧?”
吴聘把一块软香酥递给骆荣说:“骆叔,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哪敢再挑你的不是?”
周莹说:“生米做成了熟饭,瞎瞎好好,我已成了安吴堡的媳妇,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嫁给了一个“病秧子”,往后少不了闻药味!”
狗娃子忍不住插嘴说:“我一闻见药味,饭就能多吃两碗。少爷一定会很快好起来。自成亲到今天,少爷一次伤风也没犯过,这全亏了少奶奶精心治疗照顾。”
周莹说:“这也有你一份功劳。往后你要把少爷看牢了,不准他随便往外跑才对。”
骆荣一笑起身说:“今天我的差使已完,就不再打扰少爷少奶奶了。”
周莹把骆荣送到房子外,一直看着他走过假山才反身回屋。
狗娃子等把吴聘的洗脚水倒掉,才对周莹说:“少奶奶,如果没啥事,我就回屋了。”
周莹说:“回屋睡吧,明天一早起来后,记住给白绒狗打扫一下窝。”
“记住了。”狗娃子退出门后,径直回了自己的居屋。他从桌上摸着火镰火石打燃纸煤,吹着点亮油灯,见桌子上摆了两碟自己爱吃的小菜:一碟三鲜布丁,一碟卤豆干花生米,还有一壶凤翔烧酒,忍不住笑出声说:“二娘姐真好,我正想填填肚子,抿上两盅解解乏呢!”说话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便自斟自饮起来。
二娘见狗娃子房内灯光亮了,知他已回屋,这才顺墙根走进他房内,随手掩住了房门。
狗娃子见二娘进门,连忙离凳说:“二娘姐,多谢你拿来的酒菜,我已喝了一少半酒进肚。”
二娘坐在桌边,也自斟了一盅说:“姐也喝两盅。”
狗娃子说:“有啥事姐只管说。”
“事不大。你先把酒喝完再讲。”二娘说话间给狗娃子的酒盅倒满了酒说,“这可是凤翔烧酒,老爷喝的货,咱老爷家几辈都爱喝这凤翔烧酒。据老爷说这酒有三千年的历史了,过去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喝上。”
狗娃子用鼻子闻闻酒,馋得直流口水,端起盅子一连干喝三盅,这才咂巴着嘴问二娘:“你说这酒咋这么绵、这么香?”二娘说:“听老爷说,这酒是用上好的白豌豆和大麦做的,水是太白山上的甘泉水。尤其是那贮酒的海子,就是个宝物。它是用太白山的藤条编织后裹上麻布,一层层用鸡蛋清和猪血涂上。原浆酒在里面装上几十年上百年,发酵后酒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儿。”二娘神神道道云山雾罩地这么一说,狗娃子觉得机会难得,又连喝了两盅。狗娃子酒量本来有限,喝多了脸就红。这会儿他额头已沁出了汗,心跳也快了。他放下酒盅说:“不喝了,再喝非醉倒不可。你说吧姐,啥事要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