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秦府中人,只要对暗卫挑选的过程稍微有所耳闻,都会知道凉州幽冥山绝对是一个地狱般的存在。”秦默缓缓开了口,“幽冥山位于凉州广袤的腹地之中,位置偏僻,少有人烟出没,从很久之前就是秦家培养暗卫的基地了。”
“培养暗卫,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公仪音狐疑开口道,手指握住袖中的手炉,一眨不眨地盯着秦默问道。
“秦家先祖认为,唯有历经了绝境,方能战胜各种困难,所以秦府暗卫向来都是精而少。”秦默淡淡解释道。
公仪音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一双琳琅美目紧张地盯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心中既忐忑又心疼。
“那一年,我十二岁。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正好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府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当时祖母还健在,请了建邺城中有名的绣娘来给我们小一辈做新衣。”秦默淡然地说起了过往之事,语气平静得未起一丝波澜,听在公仪音心中,却愈发酸涩起来。
“我从祖母房中量完尺码后欢欢喜喜地回了房,不想喝了一杯女婢倒来的茶水就不省人事。等我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已身处牛车中,一问驭车的车夫,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建邺好几天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当初那个在牛车中无措醒来的小男孩不是他自己一般,“后面的事情发生得顺理成章,我被牛车带到了秦氏培养暗卫的基地,并同其他十九名暗卫备选人一起进入了幽冥山中。”
公仪音握住手炉的手指直直地绷着,她紧紧凝视着秦默,急声问,“阿默,你为何不着机会逃走?”
秦默摇摇头,“母亲派了好几个侍卫看着我,就是为了不让我逃回建邺,尝试逃跑只是徒劳。我在试过一次无果之后,便决定储存好体力应对幽冥山中可能出现的各种复杂情况。”
许是公仪音面上的神情太过紧绷,秦默朝她一笑,大手覆上了公仪音紧紧抱着手炉的小手,轻轻握了握,“阿音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要不我便就此打住吧?”
“不要!”公仪音急道,反手握住他的大手,“我要听!”
秦默点头道,“那好,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公仪音应了,面上紧张的神色舒缓了些。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逃回去,要想活着回建邺,唯有在幽冥山中存活下去。我们二十个人是分散着进入幽冥山中的,山里头森林密布,还有各种凶猛的野兽。我白日里喝露水,吃野果,有时也会猎一些野物来烤着吃。晚上就睡在树上,用树叶遮挡住。因为我当时身量小,所以并未被人发现。”
秦默神情平静,一一道来,本是惊心动魄的经历,在他的叙述下却变得轻松平淡起来。然后公仪音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假相罢了。她托腮凝望着他,眉头微蹙,“阿默,当时你才十二岁,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
见公仪音执意,秦默微微叹口气,道,“一开始要在林中存活下来的最大危险是时不时出现的野兽。但好在进幽冥山之前,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把匕首。只要警惕一些,在野兽突袭之前就反应过来,倒不是什么大事。至于晚上就如同我刚刚说的那样,睡在树上用树叶遮住便是。”
听得秦默话中有话,公仪音追问,“后来呢?”
“后来……”秦默顿了顿,“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着七天之限已经过了四天了,林子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其他十九名暗卫人选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绝对不会对我手下留情。到了第五日,我正在林子中烤野味,突然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劲,等我反应过来转过身,正好看着有一人持着匕首凶神恶煞朝我扑来。”
“我当时反应慢了些,慌忙朝左一滚,却还是被匕首划伤了右臂。匕首上被那人用不知名的草药淬了毒,剧烈的疼痛袭来。好在我本身有几分武功底子,忍着痛与那人周旋,趁他心急之际一把将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
明明有些残忍和血腥,可公仪音的心里,现在满心满眼都惦记着他那受伤的右手,“那你的手呢?后来没事了吧?”
秦默眉眼间闪过一抹淡淡的异色,“没事了。”
公仪音狐疑地看过去,“不是说是匕首上淬了毒?那你的右手怎么样了?”
见公仪音追问,秦默无奈地笑笑,伸手将毯子往她膝上扯了扯,接着道,“我曾学过一些简单的草药知识,知道林中哪些药草可以简单的解毒。我将手臂上的毒素剜去之后,再敷上了些草药,这才渐渐好转。只是终究有些毒素入体,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法用右手干重活,不过也是因祸得福所练就了左右手一样灵敏的本领。”
他这般毫不在意地说来,公仪音却只觉得心里揪得厉害。
秦默那个时候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就要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还要忍着剧透给自己剜肉疗伤。这要强大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坐在这里同自己说着他过去的点滴?
公仪音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是的,她想参与到他全部的生活中去,她想了解他过去没有遇见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可是,这样的关心不应该是建立在秦默痛苦的基础上,哪怕他现在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公仪音还是不忍心了。
她抱住秦默的腰肢,将头埋在他怀中,语声闷闷道,“不要说了,阿默,不要说了……”
秦默轻抚她的头顶,声音温柔得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好,阿音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用替我难过,方才我便说了,若没有在幽冥山中地狱般的经历,我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在的自己。”
公仪音紧紧抱着秦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若是可以,她宁愿秦默不要这么出众,也希望他有个健康而温暖的童年。只是这些终究都是假设,既然都已经发生了,一味耽于过往也是无济于事。
她将头在秦默怀中蹭了蹭,长长吐尽一口浊气,心里头却愈加决定要对秦默更好一些。既然他没有温暖的过去,自己就给他一个美好的现在和将来。
秦默轻轻拍着公仪音的后背,也没有出声,定定地看着前方随着车身摆动的织锦车帘。
走了一段时间,日头渐出,明亮的光芒透过厚厚的帘子缝隙射入车内,在地毯上投下明灭的光斑。渐入初冬,虽阳光晴好,空气的温度却并未升高多少。
公仪音从秦默怀中退出,掀开车窗帘往车外看了看。
一阵新鲜的空气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夹杂着清晨泥土的湿意,让人心旷神怡。公仪音方才因秦默过往经历而感到悲伤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她长长舒一口气,决定好好把握当下。想了想,放下车帘看向秦默道,“阿默,到了深泽县怎么办?从何处着手?”
“先看看情况再说。”行了一段路,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秦默将水从窗外倒掉,伸手取下墙壁上挂着的水壶喝了一口,又看向公仪音道,“喝水吗?”
公仪音应了,接过水壶也喝了一口。
“到了深泽县,我们先找冀州刺史钟志柏了解一下情况。”秦默道。
公仪音有些担忧道,“天心教会不会因为中丘县的事而更加谨慎?这么一来,我们找到线索的难度不是又增加了?”
“不一定。”秦默摇摇头,将水壶挂了回去。“你还记得阿石说的话么?他们前段时间的模具和机器坏了,必然停工了一段时间。如此一来该更赶进度才是。”
这么说倒也有道理,只希望天心教在他们到达深泽县之前不要撤退了才是。公仪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默自然也有同等顾虑,所以一路吩咐车队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几日后到达了冀州首邑,位于博陵郡的深泽县城。
公仪音掀开车帘朝前看去,远处的深泽县城墙已经历历在目,虽不及建邺那般宏伟气魄,但远远望去仍旧比中丘县要壮观不少。
城门处百姓来来往往,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公仪音坐了一路,只觉屁股都要坐开花了,眼见着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早就坐不住了,在车厢内一会半蹲一会跪坐,心情浮躁得很。
秦默翘着唇角看着她上蹿下跳,眸底的神色愈发温柔宠溺起来。
车队行到城门处,被守城的士兵拦住。
前头的荆彦掀开车帘,将延尉寺的令牌递了过去,又同士兵说了几句什么。士兵一听,神色立马变得恭敬起来,朝荆彦等人行了个礼,然后指着城内一处同荆彦说了几句,似乎是在给他指路。又另派了一人赶忙去刺史府报信。